清水寺求签 
作者： 烟若

2015年春，我第一次慕名来到日本的清水寺。它是京都最古老的寺院，与金阁寺、二条城、岚山等齐名，为当地著名的游览观景之处。这座寺院始建于778年，位于音羽山腰，曾数次被烧毁并重建。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清水寺是日本为数不多的，供奉观音的寺院之一。（另外两座是位于滋贺县的石山寺与奈良县的长谷寺。）
 
每次踏足寺庙，都会心生异样的情愫，本是幽静清心修行之地，可也偏偏容纳了许多世俗烟火的愿望。出世与入世两个世界，在袅袅钟声与如织的游人中，带给我一种奇妙的，幻觉与现实交映之感。
 
整个寺院，以入口处漆红的清水舞台和音羽瀑布最为热闹。我随人流慢慢行进，准备前往音羽瀑布。瀑布为三股清泉，依次代表着长寿、健康和智慧。泉水顺山石细细倾泻而下，人们拾阶登上亭台，行至瀑布之前，取长柄舀状容器，纳一掬清泉饮之。据说，三泉只能择其一，不可贪饮，否则便不灵验。
 
我想了想，就算做一个健康、长寿的人，如果不能拥有智慧，也是没什么意思的。所以，智慧才是顶顶重要的。不论何时，都该作为首选。那么好吧，直奔智慧而去。

 

行到中途，但见一处人员略显拥挤熙攘，并排几间柜台式的单间，许多人分别驻足并递过钱去，再掷出长长一根木条，交与对面的僧人，换取一张纸条，拿在手中读着……哦，这是在求签吧？
 
要不要也试试看？可是，万一抽到不理想的签呢？可最终还是好奇心占了上峰——也依样递过钱去，僧人交给我一个小小的竹筒，可能是心情过于紧张迫切，我胡乱摇晃一气，仍不见一根竹签跳出来。连对面的僧人的脸上也添了几分不耐烦，他示意我用力的方向不对，从未求过签的我，依样纠正后，只听“啪”得轻轻一声，终于有根竹签跳了出来。老僧漠然看了一眼号码，转身从后面精致的的小抽屉中娴熟地挑出对应的纸条——我带着几分忐忑地接过它，仿佛战战兢兢地接过自己未知的命运。
 

所幸签文的一个吉字让已先使人心安。再细读，只见上书：“洗出经年否，光华得再清。所求终吉利，重日照前程。”底人下还有几行竖排的详细的日语签文注释，后来，我请在日本生活多年的朋友老蒲帮翻译，得知大意是：求得此签者，冬天已经过去，春天降临。坏的事情已经完结而好的事情就在近处。如果未存此心的话，仍然还会有不太妙的事情发生，因此要听信天道。如果生了病，很快会痊愈，但不要苛求太多。等待的人会来，丢失的东西会有补偿，生意会好起来，但如果昧良心还是会赔钱。愉悦
。的事情达到七分的程度就可以。旅行、搬家、换工作会顺利。病危的人十之八九会好起来

读罢仿佛如浸过温泉般舒适，内心也真的升腾起模糊的期待与希望，暗想，但能真如签中所云，又将是何等境况呢？但似乎签文也在处处提醒我“适度即可”的道理。
……
时间过得很快。

五年后的冬天，我再次来到清水寺。置身其中，但见亭台楼阁依旧，热闹也依旧。恍惚间，有几分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仿佛旧友重逢。浅浅的亲切感，我们仿佛还是有了些许的变化，但又似乎并未改变什么。

虽然时节不同，一切分明俨然如昨。



不如再去求一次签吧，我寻着记忆的脚步前行。到了，就是这里吗？有点像，也有点不太像了。周围聚集的人比上一次还要多呢。依旧递上钱币去，心里却像林黛玉簪花名那段描写时所想的：不知会是什么好签被我抽中。从上一次得了吉签之后，我一度怀疑过，寺里是不是本都是吉签，上面写一些鼓励或者宽慰的话，哄人一团欢喜呢？

毕竟五年多没有实际操作过签筒，动作多少还是有些生涩，但还算顺利，没耽搁多久，也没再次领教僧人不耐烦的神色，竹签“啪”地一声跳出签筒。僧人拿起来，扫了一眼，平静地打开身后的抽屉，拿出一张纸条递到我的手上。

什么？凶签！我的心紧缩了一下，又接着读了签文的四句话，可由于心情过于沮丧，内容写的什么，已经完全不记得。

不行，不能这样。我望着僧人，期待也许是他拿错了纸条，但是他的神色平静漠然依旧，似乎他早已见惯了各种悲喜。旁边的人络绎不绝地涌上前来，递过钱币，摆签筒，跳出竹签，僧人根据对应的号码取出签文的纸条，人们拿走自己的“命运”……

只有我心有不甘地站在原地，不，不行。我还要再抽一次，说不定这次会是好签呢！

再一次递过钱币，僧人也不阻拦，我心乱如麻地手臂微颤地摇动签筒，出签，接过对应号码的纸条……

天呐，还是一个凶签。但是内容和上次不一样了。我这次终于信了，寺院里并不单只有好签的，而是毫不留情地藏了那么多的不幸运在字条里。我感到额头开始冒出细细的汗意。

不行，这次不算，不准的。我一定要抽个好的来。

再次递上钱币。一边在心里期待着大概率。僧人微微扫了我一眼，可能，像我这种赖着不走，抽个没完的游人，也并不多见。

老规矩，摇动签筒，跳出竹签，僧人将对应的纸条再次递给我。没有同情，也没有鄙视，仍是只有漠然。我忽然想，他在这里拿签递签这么久，对每枚签对应的号码了如指掌，大概早已经知道了签文的内容吧。

第三次打开纸条，我的手心已经攥出了汗水，可是映入眼帘的结果依旧使人绝望“凶”。签文的内容自然又不一样，但反正都不太好这点却是一样的。

实在有点绝望到崩溃了。要不要再来一次？但如果还是凶呢？有点不敢想了。不过，我带着几分愤怒的神色，再一次递上钱币……我知道，此刻，在僧人眼里，我的样子跟输红了眼的赌徒无异……

耳边仿佛一阵木鱼声响起，伴着梵音的悲鸣……

最后一次吧，我收敛心神，默默祈祷……

再一次跳出来了，我的命运。僧人拿起竹签，扫了一眼，仍旧漠然转身，拉开抽屉，取出纸条……

我忽然不再感到畏惧，也并不期待。在打开纸条的瞬间，我的心也似乎变得如那僧人般麻木与漠然了。

结果不是凶，也不是吉。而是中。

在与自己假想的跌宕起伏的命运纠缠了几个回合之后，我终于解脱般地离开了。

那些凶签，一张一张放在包里，也不知道拿它们如何是好。后来到底扔进了宾馆的垃圾筒。坏的签就是不受欢迎啊，同样的纸条，因为写了吉利的话，就会被人当宝贝似的带回家，反复揣摩。而不好的签呢，就算签中所说的是实话，仍难逃坠入尘土的际遇。

后来，听朋友说，如果抽到不好的签，不要带走，只须挂在寺院的树上，签中所说就不会灵验。

那么问题来了，人生哪会真的只有好事没有坏事呢？

想想五年前，我求到了吉签，可也并非事事顺风顺水，人心的难测与卑鄙险恶皆悉数一一历尽。而我此次求的签虽都不吉利，但到目前为止却是一切安好，云开月明。我后悔的反而是因自己所谓一心求好的执念，而在清水寺上演的，不断进行押宝式自我欺骗的“欠火候”的一幕。

我真当将所有的签文都带回家才是。重要的也许不是签上的“吉”“凶”二字，而是签文的内容，不论吉凶，都可以时刻作为警示与提醒，铭记于心。至少，在我写这篇回忆文字的时候，也不至失了佐证般惘然。
 
所幸印着清水寺美丽图案的门票至今还保存着，作了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