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女儿们，我们虽没有巨额财富留给她们，但在异国他乡的我们，用自己的行动教给了她们，在逆境中决不要停止不前。
      
     我26岁那年嫁给了我的先生，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他是个“日本鬼子”。
     我们在故乡生活，生育了两个孩子后，才知道先生的身世----他是日本残留孤儿。
     在我46周岁那年，和50岁的先生拖家带口，一起回到了日本的东京生活。
     如今我们已经回来快25年了。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在不经意间过去了。
     当我潘然醒悟时，我们已经相互扶持着走过了人生的中年和壮年，现在是真正的老年了。记得中国有句老话：“人到七十古来稀”，可以窥见到这个年龄的真正含义。
     只不过是因为日本的空气，水质，食物，以及简单的人际关系等等诸多的原因，使得我们看上去与国内的同龄人略显年轻些。然而，年龄不饶人这句话是千古不变的定律。
     人到了晚年时，想的和要做的，已经完全不是过去的想当然了。
     如今我们成了名副其实的老人，可是心里头并不孤独，也不忧伤。只是很喜欢怀旧了。
     现在，我和先生爱常常谈起往事，常常提到过去的朋友,常常津津有味地说起中国的哪个城市的哪一条街道我们走过。哪个地方还值得我们再去看看，哪里的小吃我们很留恋……哪些朋友我们联系不上了……不知道他们现在过的好不好？
     我们的孩子们都有了她们自己的生活和事业，对我们的过去也知道的甚少。她们溶入了与中国截然不同的社会，自然也有她们需要奋进和追求的事情要做。

     我们深知年轻人的不易，也体量孩子们的境况。尽可能地不给她们增加负担。她们自有她们的未来，她们的命运。只要她们能谱写好她们自己的人生，对为人父母的我们来说，就是最大的孝顺与安慰啦。
     因为这里是在日本，不需要我们擅自闯入孩子的生活，他们也不会无端地夺走我们老年人的安宁。
     坦白地说，我不但喜欢，而且很享受日本人这种两代人的互不干扰的家庭观念。无论老的还是小的，在日本都是互不干涉，各自有着自己的空间的。
     老了的我们，由于有了时间，这个时候才发现；我们住的地方万里蓝空，一片阳光灿烂，原来东京真美啊！过去一直忙碌的我们怎么就没有发现呢?
     没有女儿在身边的日子里，我们就自己把自己当成了孩子。他爱叫我领导，我就喊他老爷子。
     我们饭吃的很少，话说了一遍又一遍。遇到风和日丽的天气，常去的地方，仍然是放归吉木的湖边。我们两人会静悄悄地坐在木椅上，常常是无言地凝视着湖面，坐很久很久······
     坐够了，先生就会冷不丁的，不着边际地问一句；“我说领导啊，你跟我来日本后悔过吗？”
     我迟疑地打量着他，看到他有些忧郁伤感的目光后，急忙肯定地摇摇头。
     这时先生会得意地笑笑，眼睛蒙泪地说；“谢谢，这么多年来，真的是谢谢你了！”
     我不想说什么，只想陪着老爷子到处去走一走，看一看，觉得这也是一种满足。
     自从我知道了先生的身世以后，格外地心疼他，理解他从小失去亲生父母的痛，以及他内心深处的孤独。
     其实一对夫妻能够几十年相扶着走到老年，跟彼此的疼爱，关爱有很大的关系。
     我作为一个家庭主妇，不喜欢做饭，很喜欢写作。这本身对一个丈夫就是一种不公。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作家杜拉斯说过的话；写作，那是我生命中惟一存在的事，它让我的生命充满乐趣。我这样做了。始终没有停止过写作。
     我虽然没有把写作当成我生命中的唯一，还是感觉由于我爱好写作，而一生中欠下先生和家人很多。
     由此反省，又让我想起了杜拉斯说过的另一句话来；男人无法忍受一个写作的女人。对男人而言有些残酷。
      ……
      我不想狡辩什么，只想尽可能地弥补。　
      只有这样，我才会释然。
      对女儿们，我们虽没有巨额财富留给她们，但在异国他乡的我们，用自己的行动教给了她们，在逆境中决不要停止不前。相信这就能成为她们一生的财富了。
     二O一O年十二月，我们终于搬进了一套位于东京市中心，交通非常便利，非常理想的三室一橱的住宅。我们很喜欢这个新家,因为它的地理位置很好,离游泳池,健身房,乃至买东西的地方,都不过两三百步.是很便于老年人的住宅.
     转年三月八日，尚未忙碌完的我，就收到了评委发来的有关长篇小说《告别丰岛园》的修改意见。
      三月十一日，下午两点四十六分，正当我全身心地修改我的稿子的时候，突然，我眼前的电脑就晃动起来，还未等我反应过来，紧跟着，房间里的家具也都跟着摇了起来，而且是越摇越快。
     我喊先生，先生叫我，那一刻，我们都感到了这次地震的异常。而且，这次地震不同以往的是，没有间歇，越晃越激烈。
     意识到不好的先生，开始瞪圆两眼大声地命令我；“赶快下楼！”
     我只好下意识地跟在他身后。那一刻，我感到又可怕，又滑稽，怎么就象是在演恐怖剧一样呢。
     那一刻，什么家财万贯，都真正成了身外之物。只有四层的楼梯，就象是从云上飘下一样漫长难走。
     整座楼不但象吃了摇头丸正在发作的病人一样，还发出令人恐怖的呻吟声。就象一位折了骨头连着筋的重患的哭声。奇怪的是，在那一刻，我似乎才刚刚反应过来，真正地感到害怕了。不是因为楼的晃动而害怕，而是大地的哭声令我心颤起来。那声音，是我们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过的，最令人毛骨耸然的声音。

     由于害怕，我却无论如何也跑不动，跑不快，就象踩在云雾上的双脚一样，就是使不上力气······当我们终于跑到大路上时，看见了过去常听说的“大地在咆哮”这句话的真正函意。咆哮的大地，正发疯般地摇晃着，人在这疯狂的摇蓝中，跟本就站不稳。
     我和先生死命地抓住临街的铁栏杆儿，惊恐地瞪圆双眼，看着我们眼前的楼房，大树，电线，乃至大地，边摇晃边发出恐怖痛苦的吼叫声。那是由远渐近的，低沉撕裂的吼声，恐怖得令人不由地根根毛发都倒立起来。
     那一刻，我想，大概我们眼前的住房马上就要塌了。就要塌了······那一刻，我想，这就是天摇地动，这就是天塌地陷吧。那一刻，一切似乎都静止了，只有大地在叫，在吼，在发疯。那一刻，我下意识地想：也许我们就要死了吧，其实，死有很多死法，就是我们从来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死在地震中啊……
     死就死吧，死也没有什么可怕，我心里默默地劝着自己，其实生命无非是一个过程，无非是长一点或短一点罢了。人迟早都是要死的。那一刻，我在想：这么多年来我们得到的一切，在这一刻，又要全部地失掉了。
     人生就是这么奇怪。我就这样无能为力地胡思乱想着，只不过几分钟的时间，我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就象走过了一个世纪一样漫长，一样疲劳。
     当发疯的大地慢慢地安静下来时，我身边一位素不相识的日本女人，一下子就扑进了我的怀里，无言地哭了起来，她说，她的小孙女一个人在家里洗澡呢，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我无言地拍拍她的后背，安慰她说，不会有事的。她不认识我，我也不晓得她是谁？两个互不相干的人抱在了一起。
     我想，在巨大的自然灾害面前，人类只会产生友善和同情。接下来便是余震，没完没了的余震。
     趁着余震间歇，我和先生迅速回到四楼的房间。屋子里到处都是一片狼籍：超薄电视倒地摔碎，冰箱横转鸣笛，家具翻身倒地，漂亮的餐具已七零八碎。因为我们刚刚搬到这里不久，还没有来得及做好防震，大地震就真的来到了。只不过是一瞬，我们就失去了日常的一切。

     余震依旧不断，我和先生不能在房间里久呆了，那一晚，只好毫无目的地到大街上去走走，去看看。我想，在这么巨大的地震后，还不得是遍地是倒塌的房屋，到处是哭泣的人群啊！然而，令我们震惊的是，在这样一场可怕的天祸面前，东京竟没有一间倒塌的楼房，日本人依然从容镇静，依然保持着尊严，没有人群的乱拥乱挤，没有惊恐的大喊大叫，更没有劈头散发的大哭大闹。日本人好象早已恢复了平静，依旧安安静静地走在大街上，象以往一样做着他们该做的事。不同的是，那一晚很多地铁都暂停，人们只好步行回家了。再就是，电话一时不通，全东京市，乃至全国的公用电话都变成了免费的，人们排成一个个漂亮的弧形，不声不响地守候在公用电话机旁，等待着向家人报个平安。
     这就是我们在震后第一时间见到的真实的日本人。这就是在大难面前令人起敬的日本人。他们表现出的冷静和守秩序的精神,不但打动了我们,同时也令我们敬佩。
     我们不得不感叹，日本国民的素质。这就是不屈的日本人！我不得不又一次震惊了！

     后来，我得知，这次大地震是日本东北地区，宫城县北部发生的日本有史以来最大级里氏9·0级大地震。威力远远超过上世纪20年代发生的7·9级关东大地震。两个半小时后，地震引发了更为可怕的海啸。海啸范围深入内陆超过5公里，所到之处，建筑物瞬间被夷为平地。可怕的海啸浪头不但席卷了大批的楼房和汽车，还吞食了两万四千多人鲜活的生命。后来我们才知道，象这样的强震，大约每隔一千年才会发生一次。这千年不遇的大地震，就让我和先生这么稀里糊涂地给赶上了。
     距离震中约为四百公里的东京，那天的地震足有五强。摇晃时间长达三·四分钟。甚至连东京铁塔的塔尖也被震歪了。接下来，由于大地震的引发，很多地方变成了一片火海，甚至还导致福岛核电站爆炸，继而发生了更为可怕的核外泻的大危机。此时，不仅仅是日本，乃至全世界都跟着变得恐慌起来。
     然而日本人佐藤充，为救活二十名来自中国辽宁省大连市的实习生，自己最后被海啸冲走了，吞食了······象这样感人的事迹，实在是太多，太多了，我们听后，看后，不得不从心里对这些普通的日本人肃然起敬。无论是对哪国人，他们都没有仇恨，有的只是爱心。尊重生命是他们的第一选择。
     大地震后，日本电视台有一条广告是：你现在马上能够做到的是，随手关掉你身边的开关，节约每一度电，为缓解能源短缺尽力。这本是震后的一条普通的公益广告，自觉的日本人，却认认真真地把它落实在了自己的现实生活中。体育馆休息大厅的照明灯，当有人坐在那里看报时，会有好心人为你把灯点亮。当看报的人走后，路过的人又会驻足把灯关掉。每一个人都非常自动自觉地去做，每一个人都显得毫不做作。这是我们亲眼所见到的。
     这就是日本, 这就是日本人！这二十五年来，也没见他们有什么爱国主义的说教和爱国主义的宣传，但爱国主义的精神却深植于他们每一个人的心里。在大灾面前，日本人不用号召，不用强制，大家就会默默地携手努力，重建失去的家园。他们更加尊重的是生命。

     正象日本首相菅直人说的：地震，海啸以及核危机对日本是极大的考验，但日本会战胜悲剧。他还说，日本人现在没有时间悲观。
     的确，日本人没有悲观，相信在不久的将来，日本到处还会是纯净的空气，灿烂的阳光也一定会升起的。这一天不会很远。有一颗灿烂的心，就会托起一张灿烂的脸。全人类有这样的爱心，就一定会创造出一个美丽幸福的人间。
     人生是短暂的。在短暂的生命中，无论我们到哪里，只要自己过的快乐，没有给别人添麻烦，没有慵懒地浪费掉我们生命中的每一天，到头来无论成功还是失败了，都可以称之为是最好最精彩的人生，也可谓对得起老后的自己了。



作者简介：孟庆华，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日本华文文学笔会会员。曾出版过长篇小说《告别丰岛园》《倒爷百态》《远离北京的地方》《梦难圆》《太阳岛童话》《走过伤心地》和《爱也艰难》等多部长篇小说和中篇小说集。另有报告文学、散文及随笔近五百余篇。短篇小说《路遥遥》曾获北方文学首届优秀小说奖。上个世纪九十年代，随夫举家回归日本，现定居东京。2017年在“首届日本华文文学奖”大赛中荣获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