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笔下的伪满书写（3）

第三．小说中凡与“满洲”相关的人物，多是不出场或置在阴暗处呈现出异样的人。
村上春树之所以这样安排，跟“满洲”是行无踪影的历史话语有关，而且符合作者的创作特点,他说过创作就像建造楼房，其中黑暗的地下室很重要，将人物置于地下室的黑暗中，能挖掘出最接近人类灵魂的东西来。
长篇《奇鸟行状录》中不少有满洲经历的人物，如前所述，是在作中人物的回忆性故事中出现的，如山本，兽医等，所以不算是正面出场。而《寻羊冒险记》中的右翼大头目“先生”自始至终也没有现身出场，羊博士虽然出场了，但躲在海豚宾馆二层尽头充满体臭的阴暗房间里久不出门，他性格古怪，脾气暴躁，自从那只神通广大的“羊”从他体内离开之后，他说自己被抛弃后的生活苦不堪言：“地狱！唯有思想团团打着漩涡的地狱，没有一丝光亮没有一线生机的十八层地狱。而那就是我四十二年来的生活。”确实，“羊”不再附体之后，羊博士在1937年从农林省辞职，去了北海道养羊，但最终经营了九年的绵羊牧场被美国占领军改建为演习场。他又先后任职于北海道绵羊协会、绵羊会馆馆长，而最终是关闭。小说中还出现“羊男”这一人物角色，他虽然与“满洲”没有直接关系，但他是因为怕被征兵到中国东北大陆去糊里糊涂地打仗，他从头部开始披着羊皮隐居在山上生活，如同异形人。



长篇《1Q84》中的满洲经历者天吾父亲，同样被作者安排为呈现“异样”的状态，即退休后患了老年痴呆症，住在疗养院。他出生在东北地区的贫寒家庭，年轻时作为开拓移民在满洲度过艰难岁月, 1945年苏联进攻伪满洲国时他逃回日本。他说：“我在满洲呆过，那里没有收音机，也没有广播电台。报纸也老是不送来，看的是半个月前的报纸。连吃的东西都不太有，也没有女人。不时还有狼跑出来。简直是世界尽头。”返回日本后，经满洲时代的友人介绍，做了 NHK的上门收费员，独自抚养天吾，辛苦地度日，节假日基本上是在家中睡觉，从不读书，不看报，对音乐和电影不感兴趣，甚至从未出去旅行过。天吾在父亲身上根本看不到可称为求知欲的东西。可以说，天吾父亲是满洲拓荒民的极为普通的一员，通过其经历可窥见像天吾父亲一样的出身贫寒、没有受过充分教育的贫民作为满洲开拓移民的整个命运。在天吾幼小时，天吾父亲几乎每个星期天带着他挨家挨户上门收取NHK视听费，自尊心很强的天吾后来断然拒绝跟父亲去收费，两人关系变得一直很冷淡。父亲病后，天吾少有地去疗养院看望病中的父亲，父亲已是处于半睡眠半濒死状态，成为一个与之无法形成对话的存在。天吾早已悟出父亲不是生父，在对着昏迷不醒的父亲诉说时，其实是在独自回忆过去和表白心情。从小说中看出，作者对天吾父亲这样的设定，目的就是让天吾做独白，村上说：“在这里天吾只能靠独白，靠和自己对话，深深下降到自己的内部，否则这个段落无法成立。”
第四．通过书籍资料阅读形式来侧面书写满洲相关事情。



村上春树在其创作中经常如此，在小说情节中再编造出一本作中人物阅读的小说等书籍。长篇《寻羊冒险记》中主人公“我”在从札幌开往旭川的列车上看了一本厚书，书名为《十二瀑镇历史》。十二瀑镇也是羊博士曾经的绵羊牧场所在地，右翼大头目“先生”的出生地。其实作者村上春树根据情节需要，虚构了北海道十二瀑镇和这本历史书。《十二瀑镇历史》中写到，在北海道拓荒时代，政府以等于白给的价格将羊卖给十二瀑镇牧民，让他们建立了绵羊牧场,其实政府并非是出于对农牧民的关心，而是为确保日本军部进攻中国东北大陆时军队防寒用羊毛达到自给自足。而且，日俄战争后这人口很少的十二瀑镇有五名青年被征兵，派往中国大陆前线，结果在争夺一座山丘的战斗中，两人丧命，一人失掉左臂。前述躲避征兵披着羊皮隐居山上的羊男，就是来自十二瀑镇的牧民。
而在《奇鸟行状录》中写到，主人公冈田亨听间宫老人讲了满洲经历之后，开始对当时中国大陆的形势产生兴趣，去图书馆借了几本关于战前日本在满洲的活动和诺门罕之战的历史书。另外，小说中冈田亨为了解刚刚登台的政治家绵谷升的真面目，他让肉桂买来绵谷升执笔的杂志与报纸，装订为一册，他读到绵谷升的其中一篇谈及“满洲国”的文章。这篇文章从日本陆军在昭和初期为设想中的对苏全面作战探讨过大量征调防寒军服的可能性谈起，陈述了专门研究班作出的研究报告，该报告断言以当时装备无法实施冬季对苏战斗，日本国内饲养的绵羊无法保障军需，因此满蒙地区稳定的羊毛供给及其加工设备的确保是必不可少的，绵谷升最后从地势学角度就满蒙地域经济展开了论述。但在这篇文章里，主人公冈田亨最感兴趣的是，其中提到绵谷升伯父曾是在日本陆军参谋本部工作过的年轻技术官僚，早年毕业于陆军大学，在logistics( 兵站学)研究上造诣颇深，他为考察满蒙地区实际保障相当数量的羊毛供给所需的时间而去过“满洲国”，在那里还跟大人物石原莞尔结为至交，二人的逸闻都写在绵谷升的这篇文章里。



在长篇《1Q84》中，女主人公青豆杀死“先驱”完成工作任务之后，走近赤坂的一家酒吧去放松，从包里拿出一本关于满洲铁路的硬皮本书翻阅。据推测 ，这本书应该是草柳大藏在1979年出版的《实录满铁调查部》（上，下）。历史事实正如《1Q84》小说中对满洲铁路的解说：“在日俄战争结束的第二年，满州铁路(南满州铁路株式会社)从俄国接手了那里的铁路线和所有权利而发迹，规模迅速扩大。这家公司成为大日本帝国侵略中国的先锋，一九四五年被苏联军队解散了。”的确，满铁虽对外宣称是民营企业，但实际是“日本对我国进行经济侵略的重要工具，且承担着为日军侵略行为搜集情报的特务职能”。至于作者村上春树为何设定女主人公青豆闲看这种与满铁有关的书，可能有两点原因：一是符合青豆的特点，青豆天生喜欢历史，上学时期历史成绩总是最好，她本身是职业杀手，对满铁搜集情报的特务手段也会感兴趣；二是作者有意安排青豆与天吾这对相互寻找的恋人都与满洲话语有点关联，如前文所述，天吾父亲曾是满洲拓荒移民的一员。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