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井荷风、森鸥外、古崎润一郎（下）

 二.

       我在参观森鸥外纪念馆时看到纪念馆的小卖部摆放有一张永井荷风书写的森鸥外诗文的碑文摩写作品，忍不住买下了一张。因为眺望着永井荷风的笔迹、鸥外的诗，不仅欣赏诗情画意，也很能感受两位日本大家天长地久的人间友情。
       永井荷风在明治三十六年（1903年）23岁时曾到美欧游学，游学期间由于他在政府卫生行政部门做官员父亲永井久一郎（禾原）的关系，进入横滨正金银行美国纽约支店就职，之后再转到法国里昂支店。但与有文学修养且正式留学美国后就职于明治政府的父亲不同，永井荷风在文学上的抱负要远大于父亲对他实业上的期待。他瞒着父亲辞掉了在里昂的银行工作，自由浪漫地转到巴黎，在艺术氛围极强的巴黎生活了一段时间后，结束了五年左右的欧美旅行回到了日本。       
        永井荷风在法国期间，与森鸥外一起在1902年（明治35年）创刊了《艺文》的著名诗人上田敏到访了荷风在巴黎的住处，他对荷风的印象非常深，在给自己的妻子的信中称荷风是个很有魅力的人。
       在上田敏的劝说和引见下，荷风从巴黎回到东京一个月后，第一次到位于文京区的森鸥外的豪邸“观潮楼”拜访了大文豪森鸥外，森鸥外早在二十年前曾作为日本陆军官费生到德国留学，回日本后在就职的日本军医界因提倡新风而屡受排挤，因而在历史小说上化精力使文学才能充分发挥出来，此时他已成为日本首屈一指的著名作家。
       荷风很早就读过森鸥外的小说，实际上早在1898年（明治31年），19岁的荷风就进入明治著名文人广津柳浪之门拜师，随即开始了文学创作。出国前的几年，他受法国左拉自然派影响较大的小说《野心》《地狱的花》等作品接连不断地发表，对明治社会的社会现象社会问题进行探讨，作为年轻作家已受到瞩目。
       出国前的明治33年（1900年）1月，在语言学校里学习过“清语”的荷风撰写的上海为背景的小说《烟鬼》在“新小说”杂志上正式发表了，这是红叶、幸田伴露、坪内逍遥及森鸥外等评委在147篇应选文章中选中的45篇以外的重点番外小说作品，从此时起，荷风的文章就经常地出现在“新小说”等杂志。
       永井荷风与森鸥外的第一次相遇实际上是临出国的明治36年（1903年）的1月11日，市村座正连日上演森鸥外作品。来观看舞台表演的永井荷风经其他作家介绍向森鸥外致礼时，出乎意料大文豪森鸥外告诉他：“《地狱的花》已经读过了”。对这番话永井荷风终生不忘，从那时起，永井荷风一直都在对森鸥外感恩不尽。
       那时在场的还有明治三十年代的代表性作家、诗人：尾崎红叶带领的“砚友社”，与谢野宽率领的“东京新诗社”，严谷小波率领的“木曜会”的成员等。
       终于在著名的“观潮楼”实现了与森鸥外的长谈时，永井荷风深感自己在各方面的想法其实与森鸥外十分接近，他在与森鸥外谈话中感到愉快而受益良多。拜访后，荷风在寄给森鸥外的答谢信上表达了与二十年前从欧美留学归来的森鸥外的畅谈十分尽兴的感谢之情。而森鸥外则在第二年发表了记录当时谈话内容的文章《时谈片片》。
       但森鸥外是日本文学界最早对自然主义提出批判的人之一，在他的《小说论》中，对自然派代表左拉提出了批判，后来谷崎润一郎也主张反对自然文学派。
       1909年（明治41年）七月，永井荷风回到日本。八月份，永井荷风出版了以在美国的所闻所见为基础的散文集《美国物语》，在社会引起反响，受到了广泛好评。但1910年出版《法兰西物语》时，受到禁止出版的处分。这两部充满异国风情的作品无疑对明治末期的日本有极大的影响，也成为永井荷风的代表作品。
       但此时期的永井荷风每个月都在各刊物上发表若干篇短篇随笔外，紧接着1913年，永井荷风出版了法国印象派诗风的译诗集《珊瑚集》，也完成了他从崇拜自然派诗人左拉转变到印象派莫伯桑的过程。



       明治43年（1910年）1月，森鸥外的学生、庆应义塾三田文学会干事石田新太郎拜访森鸥外，与他探讨振兴低迷的庆应义塾文学科。随后森欧外在庆应义塾的文学科刷新会上推荐了上田敏与永井荷风等人，介绍上田敏、永井荷风于教授职位，介绍小山内熏和与谢野宽为文学课讲师。永井荷风一旦拒绝了教授职位，但由于石田新太郎和森鸥外的劝说和奔波，最终，庆应义塾的评议委员会决定以良好的待遇聘请永井荷风为文科教授，有固定职务的森鸥外和上田敏则为顾问。
       进入庆应义塾后，永井荷风迅速开始筹备《三田文学》创刊，3月3日，他访问森鸥外，决定了由与谢野宽任杂志的总务担当，森鸥外向荷风提供杂志销售部门的意见，上田敏写信给荷风，提出了杂志预算及稿费建议。
       五月1日，《三田文学》创刊号发行，编辑及发行人是永井荷风，发行所是“三田文学会”，销售所是籾山书店。
       创刊号上刊登了森鸥外的新作《栈桥》，荷风的《正午》《红茶的午后》等作品。之后，仰慕森鸥外的日本文坛“雄狮”派、人气作家小山内熏等人创刊的《新思潮》同人的谷崎润一郎等日本文坛各界代表作家都给予了寄稿，荷风的学生们也逐渐地参加到了作品创作组稿工作。
       与森鸥外齐名的在朝日新闻社就职的文豪夏目漱石也主动托自己的学生森田草平介绍，希望在《三田文学》上刊登自己的小说连载，永井荷风愉快地爽然承诺。就此，三田文学杂志振兴了庆应义塾文学科，成为明治末期和大正以后的日本现代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
   


       “七月九日。早朝より团子坂的邸に往く。森先生遂に纩を属せる。悲し哉。”
       对于在大正11年（1922年）六十岁去世的森鸥外，永井荷风止不住的悲思，在“三田文学”“明星”等文艺杂志上，刊登了永井荷风的三篇追悼文章。荷风不仅回忆与森鸥外的交往中所受的感铭，而且高度评价森鸥外：在他所著“小说史”中，既存在正史的威严，也兼顾稗史讲谈的妙味，是科学与艺术的合致。
       很快、永井荷风作为编委参加了《鸥外全集》的编纂，并担当了购读预约的广告文的执笔。同时，永井荷风自己也开始了对森鸥外作品的再读，并把很多感想记在日记上。
       永井荷风对森鸥外的崇拜一直延续到森鸥外的身后，他与森家三位子女也一直都有来往深交，因此，东京大空袭时，鸥外的次女杏奴的丈夫曾骑自行车到荷风的住处，邀请荷风和他们一起到外地避难。森家一家人回到东京时，随笔家杏奴再次写信给荷风，邀请独居的荷风到自己家同居。但荷风谢绝了他们的邀请，与堂弟一家从热海转到了市川。
       1949年（昭和24）团子坂上筹建森鸥外纪念馆时，永井荷风慷慨地拿出巨大金额来协助建馆。现在森鸥外记念馆的院墙上，嵌饰着的石碑上是永井荷风书写的笔迹、森鸥外的诗文《沙罗树》，沙罗树是森鸥外故居“观潮楼”庭院内的植物，这棵树下和园中大石旁都是来访文人与森鸥外曾经畅谈的场所。
      建馆时，森欧外与前妻所生的长子、医学博士森于莵专门寻找到永井荷风在市川的住所，商量纪念馆事宜，他恳请荷风挥毫写下了这块碑文。诗碑由建筑家谷口吉郎设计，在森鸥外的三十三回忌时设置的。    
       当永井荷风1959年（昭和34）在市川市走完他79年的生命历程时，他的身旁放着打开着的森鸥外的著作《涩江抽斋》，“断肠亭日记”上记录着他在森鸥外逝去后这三十七年中没有一天不回想起森鸥外。
      森鸥外的子女们与荷风的弟弟及养子（堂弟的次子）们一起，操办了荷风的后事。

                        三.

       谷崎润一郎与东京的山之手少年永井荷风的家世不同，谷崎出生在东京下城，因为父亲商卖失败，就学的路要辛苦得多。他在《幼小时代》里对自己的童年处境作过描写。但贫困的境遇没有成为谷崎润一郎失学的理由，相反，他顺利地升入后来郭沫若等许多留学生也进入的帝国大学系的预备校东京一高。
       永井荷风从海外回到日本的1918年，日本文学界正是自然主义的全盛时期。谷崎润一郎恰好这一年一高毕业进入东京帝国大学，并开始创作。从进大学就不断地给“帝国文学”和“早稻田文学”两杂志投稿，全都被埋没没有回音。
        谷崎润一郎在大学三年时，与永井荷风的《美国物语》相遇，那是谷崎正患严重的神经衰弱到同学家的别墅短住疗养的时候。谷崎润一郎读了永井荷风的“美国物语”后，他暗自认为与他在艺术上同血族的人终于出世了。
       永井荷风因为《美国物语》《法兰西物语》得到文豪和社会的承认到庆应义塾任职后，把庆应义塾“三田会”的“三田文学”办得很红火。他作为“三田文学”的主宰把精力全放在编辑组稿上，决心将“三田文学”办成了不读“三田文学”就不能了解日本文学的水平。
        在永井荷风创办了“三田文学”后不久，小山内熏也追风与谷崎润一郎等同人开始创办“新思潮”，谷崎润一郎在“新思潮”上开始发表作品。
       1910年（明治四十三年）十一月，在日本桥“面包会”上，谷崎润一郎与永井荷风初次见面，他兴奋地大叫“先生，我实际上是喜欢您的哦！我对您十分崇拜哦！”永井荷风此时被吵得很烦，只能说“谢谢你！”
       1911年六月份谷崎润一郎的《少年》及九月份《邦间》在“雄狮”上发表，永井荷风读后撰文在“三田文学”上说：“我是再也写不出那个少年那么精致的作品了。”



       谷崎润一郎在永井荷风的依赖下，将作品《飙风》发表在“三田文学”的十月号，但因这篇文章，“三田文学”十月号以风俗坏乱的名义被禁止售卖。
       但此时新进作家的登龙门的“中央公论”的创作栏里也登出了谷崎润一郎的作品《秘密》，稳固了谷崎润一郎的出世。
       最终，1911年（明治四十年）十一月号上，永井荷风推出了“谷崎润一郎的作品”，包括《刺青》《帮间》等作品，并且永井荷风对这几篇作品加上了激赏（高度赞扬），由此，对谷崎润一郎在文坛上的正式登场做了强力支持。
       关东大地震后永井荷风写的一篇作品被日本文学界恶评为“失去了灵魂般的平淡无味”，谷崎润一郎撰文力挺永井荷风的作品是“昭和的文学史上的记录东京世相的好作品”。
       永井荷风受到谷崎润一郎的善意评论，马上写给他一篇长信表示谢意。而谷崎润一郎在他《倚松庵随笔》中又描写了收到永井荷风的信时的欣喜心情。
       1935年（昭和18年）1月，谷崎润一郎描写姐妹两人绚丽多彩生活的《细雪》开始在“中央公论”上连载，发表到第二回时，日美开战，由于“与时局不符”受到军部的弹压，停止了连载。但谷崎润一郎在从热海到冈山等各地避难中，依然坚持写作，直到战后在“妇人论”上连载再开。
       同样地永井荷风在1942年（昭和17年12月12日）的日记中写道：“岛中氏返书あり、小篇军服は掲載中止となす”。他的《军服》短篇被禁止发表了。
       永井荷风在1945年（昭和20年）三月份“偏奇馆”被烧后，六月份来到冈山避难，但又赶上了冈山被炸。但永井荷风与在冈山胜山町的谷崎润一郎一直保持通信，还收到了他寄来的纸和笔等。八月份，永井荷风到胜山町看望谷崎润一郎，并受到“sukiyaki”的招待。永井荷风将自己战时坚持撰写的作品草稿《孤独的一人》《舞子》《来访者》托付给谷崎润一郎保管。
       谷崎润一郎早在1923年（大正十二年）的东京大地震时东京的住宅遭到毁坏，之后他一家搬到了关西多年。战争中最后转到冈山的乡下。他是在胜山町听到的停战广播。之后，他阅读了永井荷风托付给他的作品原稿。
       战后十年，谷崎润一郎发表了包括《润一郎新译源氏物语》在内的大量作品，也在给中央公论社岛中雄作的信中描述了永井荷风冈山来访的情景及他托付保管的作品。谷崎润一郎比永井荷风早三年被授予文化勋章。 
       
                         四.

        日本昭和时代、平成时代的国民作家井上ひさし也在市川市居住了二十几年，他的作家成名期是在市川市度过的。他自称：因为喜欢永井荷风才搬到了市川市，市川作为住处的原因是他崇拜的永井荷风住在市川。
        他被永井荷风的“断肠亭日乘”所感动，多次阅读并且每次都有新发现，读多少遍都感觉有意思。
       喜欢永井荷风的人还很多。1958年冬天的一天，多摩美术大学写真科的学生，从市川的永井荷风自宅一直跟踪着他到浅草，偷拍下了永井荷风出门、转车、乘电车、街上买东西和就餐的照片，在荷风进到常去的高级西餐店“アリゾナ厨房”（荷风有同名作品）时，穷学生拍下了店面。但这次偷拍，使高龄的荷风非常反感，一路上他无数次地用手和报纸遮住脸部，如同抵制现在的帕帕拉奇式的拍摄袭击。但那一天的照片自然成为了今天宝贵的故人的照片资料，摄影者也据此出书，成为历史的见证人。
       这是永井荷风去世的前一年，说明已78岁的永井荷风依然是西服礼貌、整然一身地活动在去东京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