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翻译         《口  红》
 [日]林真理子  作    吴鸿春  译 
 
    五年前，对不住地哭泣的女儿，男人这么说道：
 
    “虽然是不在一起生活了，爸爸还是会一直看着你的成长的。在你人生的重要时刻，爸爸一定会在你的身边。”
 
    “人生的重要时刻，是什么时候啊？”
 
    女儿一边眼泪鼻涕地哭得一塌糊涂，一边问。
 
    “比如说，你第一次穿上高跟鞋，想给谁看的时候……不，那时候你一定有男朋友了。这样吧，你买口红的时候，你要买的第一支口红，就让爸爸作为礼物送你吧。买了口红以后呢，就算是父女俩的约会……”
 
    这样充满感伤的许诺，男人并不曾忘记，然而每周一次往公司里打电话的女儿，没过多久就不再打电话了，到她进了中学以后，连张圣诞节贺卡也不寄了。大概她已经长成了一个男人不了解的姑娘，从什么时候开始，用一种冷淡的眼光看待她的父亲，成为一个她父亲非常陌生的女孩子了。当男人隐约地感到要不得不接受这个无奈的结局的时候，女儿打来了电话。
 
    “要去教学旅行了，”
 
    女儿语速很快地说。
 
    “所以要买口红。”
 
    男人和女儿约在星期六下午见面。女儿指定的时装大楼的准确地点男人并不清楚，所以他又一次走下地铁站，在示意图上查找了一下，又从另一边出口的阶梯爬了上来。于是，他看见女儿正在时装大楼入口处的玻璃门前站着。
 
    虽说个子长高了一些，可是女儿的样子和最后一次见到时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她是放学后来的，校服上罩着一件对襟毛衣，架着一副圆圆的小小的眼镜，而嘴唇周围则有好些个刚长出来的有着白点儿的青春痘。女儿看上去还十分孩子气，长得也不算好看，男人不免有些失望，同时也有一种安心感。
 
    也许，男人下意识里怀着一种恐怖，生怕女儿拥有她母亲那样单纯的性格和漂亮的外貌，那是她母亲种种不幸的原因——他这么认为。
 
    男人首先对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一事，找出了几种托辞，其中最具说服力而且不会伤害女儿的，就是为了她的升学考试。
 
    “你妈要我在你考上以前，别跟你见面呢！”
 
    然后好像是刚注意到女儿的校服似的，说：
 
    “不过，你也够争气的，那家学校的初中部是很难从外面考进去的，录取比例很低吧？真了不起啊！”
 
    女儿轻轻地说了句“没什么了不起的”，就把他给止住了。男人突然为自己的饶舌感到羞愧，也就沉默了下来。他自以为很会讨女人的欢心，可是这样强硬而难以捉摸的对手还从来没碰到过。
 
    “那，去哪儿呢？”
 
    男人扫视了一下周围，尽是些穿着透出春天气息服装的年轻男女，他不由得感到这儿不是自己呆的地方。
 
    “买口红的话，该去百货公司的化妆品专柜吧，那儿种类齐全，什么都有。”
 
    “去那儿的都是些大妈。”
 
    从女儿被青春痘包围的薄薄的嘴唇，漏出了这么简短而强有力的一句，这神态与他已经分手了的妻子竟是如此相像，男人不禁非常惊讶。
 
    “这儿才是品种最齐全的，就在这儿给我买吧。”
 
    女儿自己推开了玻璃门，大步朝前走去。电梯前面好像是化妆品的柜台，虽然也有些常在电视上做广告的大牌商品，但是在沿着走道的地方，在男人看来，像便宜点心那样密集地排列着的都是些低档的口红、眼影什么的。一些和女儿同样地穿着校服的少女，神情十分认真地旋着口红的外壳，一支又一支地凝视着里面的颜色。
 
    “我也在那里选。”
 
    女儿说着，就走入了那些少女中。那儿的促销卡片上用油性笔写着“春天的新色，一支八百日圆”。男人不禁为女儿的节俭所打动，他觉得这是一种无比清纯可爱的气质。
 
    男人站在稍稍离开货架几米远的地方，从那儿打量着再也不能一起生活的女儿。那儿有五个少女，他发现自己女儿的头发是最漂亮的。要怎样才能让头发发出那样美丽的光泽呢？那带有几分栗色的有着绸缎般光泽的头发，男人和女儿的母亲都不具有。
 
    还有那膝盖也是非常的漂亮。到了这个季节，少女们早早地就脱下了长的厚丝袜，光着腿穿着短袜。短裙下的膝盖碰到还相当寒冷的空气，一般都会显出干燥的白色，而女儿那儿的皮肤看上去却柔软而富有弹性，也没有什么沉着的黑色素。看那端正的膝盖，将来一定会有一双美腿。
 
    这时候，女儿向这边转过脸来，转得急速而突然。男人想是不是自己的视线惹恼了女儿，心里有点慌乱。
 
    “就买这个。”
 
    她的手里拿着一支塑料外壳的口红。
 
    “一支就行了吗？想要别的什么，都可以买啊。”
 
    “不要什么了，我们学校不让化妆，可是教学旅行的时候，大家都抹淡淡的口红，那时老师也不说什么。”
 
    女儿的表情终于柔和了起来，男人不禁大为高兴，接过那支口红往收款台走去。收款台里站着一个年轻的姑娘，态度明显地比他的女儿还要生硬，说了一个包含了消费税的数字，然后把口红放进一个小纸袋里递了过来。送给女儿的有纪念意义的礼物，包装是如此简单，男人不免有些失望，他向女儿提议一起去吃饭。
 
    “我们去银座怎么样，虽说早了点儿，吃了饭以后，还能看场电影呢。”
 
    “我是不吃晚饭的，会发胖，我怕胖。”
 
    女儿冷淡地回了一句。男人告诉自己，不能轻易放弃。
 
    “那么，喝杯茶怎么样，这总可以吧？怕胖的话，红茶里不加糖就行了。”
 
    女儿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他们一起进了大楼里的茶室。男人要了杯咖啡，女儿也要了咖啡。
 
    “你也喝咖啡了吗？”
 
    男人的记忆里，只有女儿每天早上从母亲手里接过凉下来了的热牛奶的身影。于是，男人又接着问了几个问题。咖啡以外，还有什么新的习惯？有什么新的爱好？
 
    不过，女儿对每个问题都只作了最简单的回答，她的手指玩弄着面前的沙糖壶。
 
    天色暗下来了，男人拿着账单站了起来，走到了收款台前面。
 
    “以后什么时候都可以给我打电话，伊妹儿地址也知道吧……”
 
    回过头来的男人，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女儿的唇上抹上了浅红色。双唇还是那么顽固地紧闭着，脸上的表情似乎比刚才更不高兴了，她在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回答，不过嘴唇上确确实实地已经涂上了一层口红。
 
 
作者简介
林真理子，本名东乡真理子，1954年出身于山梨县。她在幼少年期因其母经营书店，得以阅读了大量文学作品；毕业于日本大学文艺系，1986年获直木奖，此后陆续获多种文学奖项，写作了许多以女性生活方式为题材的小说和随笔。
 
本稿源于《世界文学》


王雪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