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悠悠童年心 (中)
“外婆,天上是什么?”好半天,我才战战悚悚地伸出脑袋。
“有许多神仙。”
“他们什么时候出来?”
“天门千百年一开。有一年呀,天门开了,天空中一片金光闪闪,一群神仙站在云彩里,只见他们挥挥衣袖,这时放在外面的东西都变成金子了……”外婆慢悠悠地说着。
“那么,等天门开的那天,我们把东西都搬到外面去,在水缸里放满水,不就变成一垛金子啦?”那时虽然不知道金子是什么,听外婆的口吻知道金子能换许多东西。
从那时候,我常常痴情地望着天空,盼呀盼,盼天门快开。到那时再也没有从船上过来的讨饭人,人人能吃饱饭,能穿上新衣服。
可是外婆却告诉我:“等到外面的东西都变成金子,你吃什么啊,人吃了金子要死的。”
童年时充满了天真的幻想,回想起外婆说的纯朴言语,里面包含了多少哲理。夜深了,弄堂口的路灯下几只飞蛾活泼地飞闪着。
家家户户都敞开着大门,大家躺在藤椅上、竹床上乘凉……隔壁男人光着膀子,打着呼噜睡着了;女人晃着摇篮,打着瞌睡。
偶尔听到几声“唧唧”的蟋蟀声和似小孩子般哭叫的野猫声,不知谁家的小孩被惊醒了,哭了几声,接着是母亲温柔的催眠曲。
我偎在外婆怀里,甜蜜地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金房子,金椅子……从金灿灿的屋里走出许多要饭的人。
第二天,我家来了一位戴着金色耳环,拎着蛇皮小皮包的老太太。她穿着一件紫檀色的旗袍,旗袍斜襟里夹着一条月牙边的绣花手绢。她的头发梳得光亮极了,眉毛细细的;可那对眼睛像个猫头鹰似的发着光,我害怕得缩在外婆身后。
“叫伊阿奶,”外婆告诉我。
我没有吱声。她走过来拉着我的手仔细地端祥着,我慌忙闭上眼睛。
“长得像巧巧,鼻子像永祥一样挺挺的。去年李先生过世后,我一个人很孤单,更加想永祥了。也不晓得伊到底在外面好勿?”老太太说着从衣斜襟里抽出手帕,擦了几滴眼泪。
后来我才知道,永祥是我父亲,上海申华纱厂的大少爷;他年青有为,气血方刚,在上海大学读书时就参加地下党,他的介绍人就是我的外公。
外公从纱厂出来后,在杨树浦路开了一家买文房四宝的小店,他是地下党的一名联络员。母亲从小跟外公学得一手泼墨如云,细点如丝的国画和柳颜书法。她聪敏、温柔的、善良,帮助外公看书摊,和父亲相识后,情投意合。可是那位老太太要父亲娶珠宝店的千金,父亲不顾家中极力反对,和母亲结了婚。
解放那年,父亲派到香港的一家报社当编辑,母亲生下我也去了。老太太不喜欢我,外婆就把我抱回家。现在老太太感到孤独了,决定带我回去。
她从皮包里拿出二只精致的纸盒,抖出一条粉红色荷叶边的连衣裙、拎出一双乳白色的凉鞋,我只觉得眼前闪出一道诱人的柔光,可不敢上前去拿。
“来,宝贝穿上这件新衣服,带你去见阿爸、姆妈。”
他们不是在很远的地方吗?我很想他们,常常一个人站在椅子上,望着镜框里的照片:妈妈美极了,披着白色的衣裙,手里棒着一束鲜花,脖颈上戴着亮晶晶的项链,她细眯着眼睛对我笑呢。爸爸高大而神气,我常常自豪地向弄堂里的小朋友炫耀。
听说今天能去见爸爸妈妈,我一下子从外婆身后窜了出来,喜悦而疑惑地望着老太太。
外婆手颤颤地帮我脱下她亲手缝的小碎花布衬衫。
“外婆你也去吗?”
“外婆不去,以后来看你,”外婆泪汪汪地说。
“那我也不去,我不穿,不穿!”我叫嚷起来,要脱下连衣裙。
“听话,穿上这漂亮衣服,阿爸姆妈看了就欢喜侬了;要不然,伊拉一看,啥地方来的野小孩,就不要侬了。”
我不再倔了,乖乖地穿上了新衣服。
老太太咪着眼睛左右打量着我,“啊呀,这小姑娘打扮起来倒也蛮漂亮的,”
她喜悦地抚摸着我的头,转身对外婆说:“这几年,您老也辛苦了。过一年伊要读书了,让她收收心;阿拉这里条件好,下趟您老也去白相相。”
“我年纪大了,也懒得动。”外婆叹息道,她把煮好的五香茶叶蛋放在我的马夹袋里。
“侬最欢喜吃,外婆今天给侬多拿点,到了外面,要听话,”外婆那双善良温和的眼里盈着泪水。
“来,外婆帮你把头发梳梳好……”她哽咽道,那双颤颤的手慢慢地拆开我那又黄又细的小辫子。
突然,毛伢提了竹笼擦着汗气喘喘地奔进屋:“小凤,我送你一只叫咕咕,”他见此场面不由楞住了,当他知道我要走,一屁股坐在地上叫嚷着:“我不让伊去,不让伊去……”
“小凤去看阿爸姆妈,过几天就回来。”
“骗我!“他狠狠地噔了老太太一眼,起身拉住我的手说:“侬不要去,我把好东西都送给侬,好吗?”
他把自己的宝贝东西蟋蟀盒、彩色弹子,自制的弹弓都摊在我面前。
“我不去了——”我站在毛伢身边说。
“真是的,又不是卖特侬,”老太太不耐烦地说:“来,黄包车师傅,把伊抱上车。”我被那位瘦骨伶伶的老车夫抱上了车,老太太也跟着迈了上去。
这时,“夜来香“提了篮子奔了过来,“啊呀,小凤要走啦,你怎么舍得让伊走?”“夜来香”对外婆说。
“舍不得也没办法,伊拉阿奶也想伊,再说小凤要读书了。淮海路要比杨树浦好,小凤将来有出息,我也算对得起伊拉姆妈阿爸。”
“夜来香”走到我面前,从篮里拿出两只黄金瓜:“来,带着路上吃,到了好地方,不要忘记外婆。”我第一次觉得她不凶,很亲热,我捧着黄金瓜连连点头。
“啊呀,裙子都弄脏了,放在下面。”老太太皱着眉把黄金瓜从我手中拿过去,放在黄包车的脚蹬板上。
“走吧,辰光不早了。噢,对了,这点小意思您老收下吧。”
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叠钱朝外婆递去,外婆顿时收起了笑容,她淡淡的说:“我不缺钞票用。现在的生活比过去好多了,再说抚养小凤也是我的一份责任,你起来吧。”
老太太很尴尬地收起了钱。车夫拉起了车要走,奇怪?怎么也拉不动,回头一看,是毛伢和圆圆他们抓住车后的大轮子。
“放开,就是侬最调皮,”外婆狠狠地揍了他一下,扒开他的手。毛伢急得直蹬脚,嚎啕大哭。我在车上要跳下来,被老太太抓住。
“外婆过几天就来看你,听话……”外婆说不出话来了。
“我不去,我要外婆……”我挥舞着双手要下来,车夫跑起来了,我哭喊着也无济于事。
毛伢光着脚追跑了几步,被“夜来香”抓住;他发急地跳着,最后无奈地坐在地上哭了起来,那只“叫咕咕”笼子也被甩在一旁。
外婆微弯屈着腿,呆呆地站立在弄堂口,她不时地用衣角擦着眼泪。
渐渐地,他们的身影模糊了,消失了……
黄包车经过外白渡桥时,我听到海关大楼的钟“当当”的敲响起来,我开始平静了。我左右顾盼,好奇极了,远处的黄浦江水波鳞鳞,河岸上有几位解放军提着枪在巡视。
江上有几只大轮船停泊在码头,时而发出震耳的“呜呜”汽笛声。
马路上汽车穿梭飞驶,打扮得很漂亮的行人,悠悠自在地欣赏着黄浦江的景色;岸堤上一排排梧桐树下是绿草覆盖,鲜花盛开的花坛。
黄包车在一幢淡黄色的洋房前停了下来,老太太被车夫扶着迈了下来,她按了门铃。一位穿蓝色对襟衫的老太开了门。
“叫张妈,”老太太告诉我,我胆怯怯地叫了一声。张妈高兴地亲着我:“啊呀呀,这小姑娘两只眼睛水汪汪,会讲话的,一看就是聪明相。李师姆,您老真有福气,这下,侬可不冷清了。”
老太太满意地看看我,从小拎包里拿出零钱付车费。拉得满头大汗,穿着无袖车夫服的老车夫蹲在地上使劲地用草帽扇着。
他站了起来,驼着背,双手接过钱朝老太太点头致谢。他把钱放在腰里的一只黑皮夹里,拉起了车奔跑起来。
“今天太热了,我已把百合绿豆汤冰冻好了。”张妈搀着我对老太太说。
“哎,我从来也没有这样吃力。那个地方,弄堂像小鸡肠子,转弯抹角的,又脏又挤,连气都喘不过来,我一分钟都呆不下去,”老太太边走边说着。
什么像小鸡肚肠,瞎说!你才是小鸡肚肠呢,她一点也不像外婆家的邻居一样热情、好客。我心里恨恨的在说。
当我回顾四周,看到 这里是个美丽的小花园,在绿草坛中有个喷池,上面站着一个长着翅膀的美丽小天使;靠墙有一棵高高的白玉兰树,团团白色的花朵在绿叶丝中探出身体向我含笑,地上有五彩缤纷的鲜花好像在欢迎我,多美啊。
瞧,那大理石铺成的平台上一只漂白的狮子猫伸着懒腰;一只哈巴狗脖子上吊着一个银玲,它摇着尾巴,跳跃着跑过来,我害怕的停住了脚。
“丽丽——”老太太拖长着嗓子,柔声叫道。那只哈巴狗一下窜到她脚下,围着她直转,又摇甩着尾巴舔着老太太的手。
不知怎么,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只哈巴狗。
当我踏进客厅的大门,“啊呀!”我不由尖叫一声,吓得转身就跑。
“怎么啦?宝贝,”老太太也慌张起来。“老虎,老虎……”我拉着张妈的衣角,急急巴巴地说。
“唉,大惊小怪,那是一张老虎皮,是侬爷爷以前最欢喜的太师椅。”我这才胆怯地走了进去。大厅中央的红木雕龙椅上铺了一张虎皮,我用手指碰了碰,不会咬人,这才松了口气。
“这小姑娘再在杨树浦住下去,真要变成乡下姑娘了。张妈,下午带伊把头发烫了。”老太太嘱咐道。
“我不要,我要阿婆梳头。“我双手捧住头着急起来。
可是我犟不过这个老太太,从此,我开始了一种和在外婆家截然不同的生活。每天早晨张妈给我梳头,前刘海弯弯的,头发后面扎着大红丝绸的蝴蝶结,发梢卷卷的非常漂亮。可是常想起外婆梳的小辫子,上面涂了又滑又亮的刨花水,现在张妈给我涂的是香喷喷的生发油。
我再也听不到“笃笃”买糖粥的声音,听到的是“叮玲玲”送牛奶的车铃声;嗅不到乌苣菜饭香味和清晨生炉子的烟味,嗅到的是巧克力甜香、面友淡香、生发油的幽香和鲜花的芳香;我被包围在一股香气中,整天昏昏沉沉、迷迷糊糊。
她们整天把我关在家里,没有一个小朋友和我玩,我寂寞极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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