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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小说“白石山厳先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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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胡泓
2020-03-10
纪实小说《白石山厳先生》(上)

    每次去日本,一定要到与我人生有着重要影响和密切关系的地方去看一看。我要重温那个遥远时代的心境,那是属于我自己的带着忧郁和眷恋的美妙心境。
乘坐地铁有乐町线从小竹向原4号出口出来,转身走在那条铺着深红色油汪汪路面砖的小径上。在适当的季节里,两边开满了芬芳鲜艳的应季花朵和形状不同绿油油的树叶。踩着这条小路,走到我曾经住了十年的白石公司社员寮。从1988年到1998年十年间,几乎每天上下班都要走这条可爱的小径。回到哈尔滨十几年了,只要我去东京,必然要到白石社员寮故地站一站,看一看,想一想,再拍些照片。待上二十分钟半个小时的。就算那里早已经不再是白石公司社员寮,早已换上新的领主和新的房子,我依然渴望走近它见到它。在1998年日本经济最坏的时候,在白石公司倒闭前不久,就把这幢二层楼有六套房子的社员寮带着一个四米宽的长条形前院儿,院子里还种了几棵大树,房子后边有一条两米宽的通路走进每家的门。所有这一切都做了抵押让银行用三分之一的价格收购了。在大家搬离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还常常来这里看一看站一会儿。我的隔壁老邻居美国人查理和他的太太,也领着两个活泼可爱的女儿来看过几回。

记得最初有一天,回来时正好看到我们的社员寮在眼前被拆毁,一下子就想到白石社长和我们这些职员在一起的快乐时光。顿时觉得失去了好多宝贵的东西。不久,这里也建起了一栋二层楼房。却改成了十二套房间。楼梯也挂在房子外边。因为这附近有几所大学,可以多收房费。我站在这幢新房子的近旁,看到了与我们小庭院一栅之隔的菜地和半片停车场还有这片土地主人的那幢旧房子。以前他坚持不卖这片菜地和停车场。到后来人老了,想法就改变了。他终于卖掉了这大片土地。今年来看故地的时候,这片土地上已经起来了几幢三层楼的房子。走在熟悉的小路上我竟然迷路了,原来街道的相貌一点儿也辨认不出了。来回走了两遍才发现我正面对着川岛家的房子。川岛先生如果还在,我会去敲他家的门。如果看见我他也会一边快步走过来一边鞠躬和我打招呼,还会热乎乎的聊上一阵。无奈的是他于1999年十二月份在医院里静悄悄的去世了,邻居们几乎都不知道。他是一个热爱自己工作,又很看重荣誉讲究规矩和体面的老派绅士。退休前是东京自来水公司的职员。我们经常见面打招呼。有一次他听到我的女儿弹钢琴,就带了他的录像带到了我的家里。那是每年元旦都要举办的全日本千人合唱贝多芬第9号交响乐中“欢乐颂”的录像带。里面集合了十几年间他参加这个大合唱的录像。其中,还有在柏林和慕尼黑参加世界万人合唱“欢乐颂”的录像片段。虽然给他的镜头仅仅几秒钟,他还是精确的在那个镜头到来之前就会提醒我:“马上就要出现了,请你注意,啊,这个,就是我。”那是一个外表很帅老头,留着白胡子剪得齐齐的,穿着黑色的晚礼服。不知道是他定制的还是借给他的。他系着领结张大了嘴巴认真的站在那唱着。我被这个歌曲所感动,而且深深的被感动。

可惜跨世纪的2000年元旦柏林“欢乐颂”万人大合唱他没能赶上。眼前他的房子正住着谁呢?旁边的二层楼是他女儿和他姑爷的房子,现在住没住着人不知道也看不出来,窗子里挂着白色窗帘。那时候他的姑爷是某大学的教授,见到人总表现出有点高高在上学识渊博的样子。还有,隔着通道邻着原来我们社员寮的那幢房子,外墙已经重新涂装了温暖的米黄色。那扇厨房的小窗子总是向外排出烤青鱼的焦胡味。房子的形状没有改变。里面的跛脚女人是不是还在人世间就不得而知了。她如果健在也应该有八十多岁了。记得一天的雨后从我家敞开的后门外面逃命似的窜进来一只黑黄斑块的野猫,它好像还没长成。它窜上二楼后马上在女儿的床下生下了三只弱弱的小猫仔。从那开始三年后,我收养了十九匹野猫。这些野猫差不多都是亲戚。它们和我很亲近。晚上下班回来的时候,十几匹猫一定会远远的等在必经之路上,前前后后或坐着或互相打架嬉闹挡住了这条狭窄的街。它们能够早早辨别出我的脚步声,争先恐后的向我奔跑过来。然后歪着它们的小脑瓜用身体和尾巴,“喵喵”叫着穿来穿去蹭着我的脚踝。我想这也不光是为了得到它们的晚餐,它们让我心生一片轻松和怜爱。1998年10月大家找到了新住所离开了我们社员寮之后,这些野猫就散群了。有几只就被那位跛脚女人收养,她还买了一个很大的猫屋放在门外的台阶上,让猫们进去住。她每天喂猫,和我买一样的猫粮和牛奶。有几次我回来看社员寮故地的时候,她离远远的和我打招呼,是她先认出了我也是想让我看到一群快活的小猫在她的脚边。几只熟悉的猫也似乎和我有些生疏了,没有从前那么亲近。这时我才知道,我经常来这里也是为了看望这些猫们。

 
站在我们社员寮故地前,望着这条清净的小街,没有出现一个人。小街口的那幢一层的老房子,原来住着一个独身爱管闲事的老太太。她常把洗好的衣服都挂在院子里的竹竿上,那个时候她的年龄差不多也有七十多岁了。清早她站在小院子里向外张望,重复提醒我们社员寮的外国人:“请你一定要把垃圾袋子放在网罩里面,不然乌鸦会扯破垃圾袋子。还有,晚上回来请摘些甜柿子吧。”我想她已经不在世了。那幢房子倒还是三十年前的寒酸老样子,不知道谁住着呢。这条小街竟如此寂寞。真想遇见一位故人聊上几句话。也许有人在窗户后面观察着我,却不会有人认出我。不光是我外表的变化,而是在那些窗户后面观察我的人,大概都是近几年搬到这里来的。他们无从想象:小竹町的这条小街,曾经住过什么样的人?这些来自世界各地的人有过什么样的生活?又是怎么样度过了那些快活和不怎么快活的时光?人就是这样,你来到这个世界上,这样的那样的活了一阵子之后又离开了这个世界。还会有别人再到来再离开。有些人留下了很生动的故事,有些人悄无声息,永远没有人知道他。
说到原来小竹町的白石公司社员寮,那可真是个热闹的地方。我们这一趟房子一共住着六家人:101室是年轻的美国人斯蒂文夫妇,102是美国人查理夫妇带着四岁和两岁的女儿,103室是我家,第105是白石社长,106室是中国人夫妇,最里边107室是单身日本男人,三十几岁。除了六十三岁的白石社长,大家差不多是三十多岁不到四十岁。都是建筑设计的佼佼者。
  
早上大家走进白石公司,做着不同的工作。乘地铁时常常遇见,由于睡意未尽互相问候了之后也都沉默少语。下班回到我们的社员寮就完全不一样了。如果到了周末,通常我们都会进行一次聚餐。请大家到我的家里,一楼的房间不太大有20平方米。大家围着两张拼在一起的桌子挤着坐下,白石社长总会有座位坐着。有的时候白石夫人也加进来了。没有座位的都站三角钢琴旁边,钢琴上铺着厚丝绒罩子上面又放着餐布。大家喝着啤酒或威士忌,说着这一个星期准备好的各种各样的话题,讲出各种各样有趣的事情。不管是哪国的人,讲的都是日本语。偶尔,美国人也会用英语说上几句。气氛很热烈,我们并不喝到很多,但是的确很开心。我的女儿会弹钢琴,大家会唱各种各样的歌。白石社长虽然爱唱歌可总是跑调。在唱那首古老的日本的民谣之前,不管别人听过多少遍他都顽固的把歌词先做说明。歌词的意思是:有一个人牵着骡子走在雾气蒙蒙的山路上,这个骡子拖着两袋子大米。
他要把这两袋子大米运到远处的镇子上,把它卖掉再换回别的东西来。一路上他盘算着给她的母亲买双厚水靴,给他父亲买一副老花镜,给他的妻子买一罐雪花膏,还有那个刚刚出世的小孩,买点什么呢?可是他想来想去算来算去,这两袋大米,只够换回一斤盐,二斤糖,和三斤豆油四斤清酒。这是一首让人为之动情的歌。在开唱之前白石社长早早就做好了手势,两只手握紧大拇指如同拉着缰绳,接着他先高高低低的找一阵儿调门儿,等确定准了唱出来的时候还是最开始的调子。美国人查理在白石社长唱歌的时候总是发出笑声还会提醒调子不准。查理爱这样捣乱。白石社长笑容满面挑高眉毛舒展一下眼神扫一眼查理,继续认真地唱他的。大家嘻嘻哈哈的特别尽兴。这就是我们的小竹町那条小街的尽头,我们的社员寮。
在1998年入秋大家都搬走了之后,随后有半年多我们邻居还互相走动。约好时间回小竹町去看一看,然后就近找一家咖啡店聊一阵从前的好时光。后来渐渐的也就很少回来看我们社员寮故地了。再后来也就不经常通电话了。大家有的换了住处,电话号码也换了。再后来谁也联系不上了。连白石社长也失去了他们的讯息。细细分析起来,正是因为白石社长把大家串联起来,我们的社员寮才会那么令人怀念。
我住的离白石社长住的不算远,我搬到了冰川台站附近,白石社长搬到了练马区役所的附近。他有时候乘电车坐一站就到了冰川台,再走上几分钟就到了我们家的门前。来之前他会打电话,偶尔还会约一两个他的老同学来。他们带着啤酒或者带一盒新鲜的大马哈鱼子,要不然就是其他什么吃的。
    
不管怎么说,不管我以前有没有认真地想到生和死之间的距离。下午,当我坐在白石社长墓石旁边的时候,我还是隐隐约约的不敢确凿我们会不会再重逢,我们会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一起说笑,一起去到什么地方参观展览,去到一个什么酒馆坐一坐,谈一些不重要却有趣的事。没错,我们在这个活人的世界上永远都不会再见面。可我总是有一点儿不完全相信,这可真较劲。望去这一大片墓地,还是相信了那个确凿的结论:我不可能再约上白石社长和他的几个老友,在那间经常去的餐厅角落,我们稍微放开了嗓音,甚至无所顾忌的嘻嘻哈哈的谈上两三个小时,聊些我们想说的新旧话题。当然还会一起唱歌。那时常常参加这种小聚会的成员有:喜欢中国话的玉川先生,十分讲究礼节细节的日本陶瓷协会创始人佐藤先生,是的,还有建设省的原技术官瘦瘦的中村先生,不拘小节吹吹呼呼总是有事没事就哈哈大笑的胖子高桥先生,瘦小精明博学又谦慬的筑波大学教授波多野先生,音乐大学的作曲系教授野替先生和白石社长,还有比他们年轻近三十岁的我。有时也会多约来三两个人,他们都是小学或中学同学。经历过战争和许多灾难。我与他们相处的很融洽,没有感到他们比我年长。在日本十几年的工作生活,我很快领悟到了并且更换了归我原来所有的蒙昧又狭隘的思考方式。
现在,正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类当中已经没有他们了。
后来白石社长没有公司了。他也同样会出现由情绪或判断而产生的错处,还有人性自身的缺陷导致的挫败。可是总的来说,他是一个好人一条硬汉。因此我又想起来2009年在哈尔滨,当接到一份传真的时候正好是我一个人在家。看到上面的字,我不禁哑然失声哭起来。那是一张写着白石社长去世的消息的传真。还有一张用签字笔手写字复印的传真,是这样写着:“有難う”。这是日语“感谢”。读音为:ARIGADOU。他并不知道患的是甲状腺癌。在他病重的时候我几次犹豫中决定订机票去看望他。可是我没有勇气,承受不了去看望一位濒临死亡的友人,眼睁睁看着这位友人在眼前死去。从每天几次打过去的电话里听到守望他的二儿子俊君的描述。
清晰的判断出白石社长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枯竭衰弱的老人,看得到他的骨骼突出皮肤塌陷的面孔和无力合拢的嘴;看到他陷入突出的眼眶里那双迟钝没有光泽变小的眼睛;更难忍受的是他做好了出院以后的规划,他一定会对我反复憧憬这个规划:“出院了,我们一起去哈尔滨。我今年八十四岁没有问题。”我没法想象,白石社长在去世之前的那一瞬是什么样子?我只想逃避这种悲哀,我躲避了去东京看望他。后来听说离开这个世界时很平静。他喉咙两个月前已经发不出声音了。他开始在一小块白板上写字和别人对话。十几天前护士问他一生最喜欢什么?他立刻回答:“女人。”白石社长并不是好色之人,我认为他一生的奋斗当中,最让他产生敌对感和最要费精力去对付的,就是那些男人。
这一天下午病室恰巧没有人。他突然用胳膊肘支撑起身体,抓起手边的黑签字笔在白板上写了这样几个字“有難う”,“有難う光子”。光子是白石社长的夫人。
白石社长要感谢那些把美好的友情和善意留在他心里的人,还要感谢这个他曾经来过的世界,这个发生了各种各样无法预料的多灾多难的世界,也是给了他那么多柔情、向往、追求和力量的世界。
 
坐在墓石旁边看着远处浓绿的树林时,脑子里总是出现白石公司的往事。我在这个有特别感染力的公司里工作了八年。它在东京是一家很有名气的建筑设计公司。在日本泡沫经济开始破碎的那个年代里,这个载满四十多年光耀的公司,和无数企业一样破产了倒闭了没有了。遗留下诸多债务和杂事。白石社长卖掉了我曾经住了整整十年的“我们社员寮”,卖掉了除了枥木市他老家以外的全部财产。白石社长已经不能够再冷静应对公司所面临破产的局面,他用尽所有财产积蓄也没能够挽救白石公司倾覆。他的公司没有了,他在东京住了几十年的家也没有了。还有一些房产,钢结构工厂,木材加工厂和储木场都抵押给银行了。他像一位孤独武士,做好了一切从头开始的决意。
那个时候我看不到他愁眉不展的神色也听不到任何抱怨。他仍然召集我们聚会,在西武百货店八楼那间我们常去的餐厅。我们嘻嘻哈哈的说这说那,谈了许多我们听到的或者想象到的事情,还有报纸上的新闻轶事。总之我们每个人谈的话题都是在聚会前就准备好了的,既有意义又有趣味。白石社长是一个习惯于正统的人,他的老同学们也是言中无俗高品位的人。白石社长不善于模仿谁的语气或动作,他讲话却幽默风趣。大家都知道,他的短歌写的也很好,文章也写得也很秀美。几个老同学都说过他应该做一个文人。白石社长的弟弟就是日本一家知名大刊物的总编后来又晋升为社长。

很多熟悉白石社长的人都说:“是啊,白石先生就更适合做一个文人,他一定能写出很有影响力的作品。”我也问过他,他带着惋惜的神色回答说:“我是长子,战后家里生活很穷,弟弟们还小。我首先要承担起这个担子。”真是这样,只要跟文字有关的他都感兴趣。比如说,在我成立了公司之初,把公司名号拿给白石社长看看,他思索了好一阵,写了几个字。然后又扬着眉毛睁大了眼睛凝视了一会,递给了我。他重新起了一个名字,既准确又贴切,很有内涵。我要为我的公司做个宣传册,里面的那些小短文,几乎都是白石社长帮着修改的。这样的文章在日本人读起来不仅文字优美贴切,更会觉得入情入理身手不凡。
我常常不由自主的以我原有的肤浅和狭隘的思考习惯来对待周围的人或事。在写设计说明时总喜欢加进许多浮夸和虚张声势的形容词。我请白石社长修改,他每次都欣然接受。他手拿着文稿思来想去仔细推敲,修改完了把稿纸拎起来与眼睛一平,上下看了又看,然后一挥右手“哗啦”一声掸了这张纸一下,好了,定稿。这就很有那种老派的文人风度,让人看起来像一个诗人写了一首好诗,像一个作家写了一篇好文章,像一个去考状元的人答出一份好卷子一样爽朗欢欣。然后,他还要朗读一遍。校正完了朗读完了纠正好了,才会把这张稿纸交给我,同时说:“你看看怎么样?”
 
啊,这些早年的细节,这些平日里想也想不起来的细节,现在涌现出来竟然如此优美令我感动。
我想象着墓石下面那一瓷罐骨灰,他曾经是活生生的一个人。我们还可能像从前一样吗?前几天电话里约好了,到时候我们坐在西武百货店八楼那间餐厅不会打扰到别人的角落里。白石社长和他的老同学们总是不忘记唱“高校三年生”“学园广场”这类昭和时代的校园歌曲。我喜欢像“故里”“乌鸦”这样的日本民谣。说不定佐藤先生还会神情庄重的拿出大笔记本,仪式般拉着掀页绳翻开当页,朗诵新作的俳句或短歌给大家。学了几个月绘画的玉川先生会拿出自己的一副小水彩画讲解后请大家评论。我们也许还要重复讲着那么多意犹未尽的趣事。那是多开心的日子啊!其实那个时代,也就是说,在1995年以后到2006年的十一年间,以致我回哈尔滨后每年几次去日本,白石社长一定要约上几个人,一起去“八楼”坐一坐。
在后来的几年中,白石社长的几位老同学,先后由于各种不同的病因离开了人世。有一年聚会前我问白石社长:玉川先生怎么样?他说:已经不在了。那么佐藤先生呢?他今年3月去世了。哎呀,那么瘦瘦的胃肠不好的中村先生——?他前年的春天去世了。“我的老同学里面还有几个人健在。有一个音乐大学的中川教授,就是你见过的秃顶教声乐的老师,他还在。他的身体好像很好。”这话让我感到一阵冬天的风吹过荒凉的雪原那样孤独,令人伤感。那么就是说,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从前那样热闹的聚会了。
2008年5月还不很热的天气里,我从哈尔滨到了东京的当天就打电话告诉白石社长。我们约好明天上午10点在练马区役所的大厅里见面。可是这一次面见竟让我难受了好多天。我走到练马区役所(区政府)自动门前,高大的玻璃门静静地向两侧油润的滑开。我走了进去门又无声息关上隔断了外面的噪声一下子感到特别肃静。脚踩在厚地毯上左右看一看,只看到前面一位戴着眼镜佝偻着腰身,双手拄着轮车手杖的瘦小老头。我还没有认出他是白石社长。走近几步,他看着我似乎没认出来,我留起了胡子。想不到他的腰弯得那么厉害,两腿屈着膝盖向前顶着,和去年见面可大不一样。
这让我暗暗震惊。他两只手紧紧抓住那个兼做手杖用的小轮车把柄,像个小拉杆箱的样子。中间吊着的布口袋可以装东西又可以撑起来当小椅子。我走到他的跟前向他深深鞠躬问候。他惊喜地大声的嚷着:“好久不见了,你还那么精神啊!还留起了胡子。”他也向我鞠躬,胸口碰到了扶着轮车手杖的两手上。他发现我盯着那个小轮车手杖,立刻说:“我的腰疼,腰疼,腿疼。这半年之间就像挨了谁一下子,‘咻!’一声变老了。八十三岁了。不过没什么,心脏是健康的头脑是健康的。”他依然是往日的笑容和幽默感,声音依旧有活力有信心,也响亮。他的腰疼可是有些年头了。1988年我刚刚到日本的时候,他就腰疼。在1945年被招兵到冲绳阻止美军登陆,工事被美军的炮弹炸塌了,好像是木头倒下来砸在了他的腿上。白石社长自己有时会带着一种有趣的笑容说起来:“还没放一枪就宣布投降了。腿被砸到了也没有医院治疗。”于是,他走路的时候可以看出来右腿显得有些僵硬。他步伐很快,不注意看不出来。

没去日本前我在哈尔滨看到他的照片,他和四个人站成一排手里都拿着酒杯,笑容是有些醉意的那种开心。从嘴角上张开嘴,露出了整齐的牙齿。他是一位严谨的人,无论严寒酷暑都是穿着西装每天换着领带,整洁清爽。不过眼前的样子真没法相信,难道他不是原来的白石社长吗?他突然变的这么苍老,“就像挨了谁一下子”,几乎整个身体都塌了下去。如果没有那个小车支在胸前,加上两只手臂支撑着,恐怕他的腰还会压得更深,腿屈得更弯,下巴就离地面不远了。我们寒暄着,他仍然像当年那样谈笑轻松愉快,只是讲话时松动的假牙在嘴里偶尔发出“嘎嘎”轻微响声。我跟着他走进电梯上了最顶层的展望台餐厅。在这里可以看到遮在淡蓝色空气后面的富士山。他说他要请我喝点什么,可是他请我喝点什么呢?他给我买了一份儿加冰淇淋的薄荷汁。他自己买了一杯咖啡冰淇淋,就是这么简单。我觉得是有点简单了。

这可不是他从前的风度。如果放在从前,他可不是拿这几百日元东西来招待我的。从这一点我察觉出他的性格也跟着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确实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变得谨小慎微,像守财奴似的。我说:“社长,你不想吃点什么?”他出现了一种犹疑不明确的表情:“啊,是啊……”我马上解释说:“我请客,”他愉快的接上说:“好啊。”同时流露出期待我请客的那种和善愉快的笑容。于是,我要来了菜单,问问他想吃什么。他看着菜单只点了一个意大利面,也不是很贵。我看来看去只有几样简餐,也选了一份意大利面加了一份三文鱼蔬菜沙拉。我建议:“我们喝点啤酒吧。”他欣然赞同:“啊,这样不错啊。啤酒好啊。”白石社长是爱喝酒的人,不喝酒可太没意思了。我要了两瓶冷啤酒,在这热天里喝冷啤酒那真是幸福至极的美事。我们喝着啤酒,像通常那样询问起一些故人旧事。我告诉他我正在哈尔滨做一个华丽的室内的装修,是17世纪法国路易十四时期繁复精致的洛可可风格,全部用木雕完成。我拿出几张照片给他看,他看着照片不住嘴的赞赏:“世界上没有人再可以做出这样的好东西了!”
“再来一瓶怎么样?”白石社长脸色兴奋,问。
“今天真高兴!”我也抑制不住兴奋。白石社长是位建筑审美的行家,他从不恭维谁。我又要了两瓶冷啤酒。我们不计时间放开的谈论,从但丁到达芬奇,从米开朗基罗到波罗乃列斯基。他是一位看过世界所有好建筑的人,这引得他进入了一个话题,一个劲讲着两千多年前就开始用罗马水泥制造坚固又色调统一的人造石,如今人们只懂得现代的简单枯燥的建筑材料,以为那原本就是天然真石头雕塑或筑起的墙体,还有复杂造型拱形门和阳台。其实大部分是水泥混合某一片海岸的特别质地的沙子再加入天然色彩的石粉浇注而成的。
“Renaissance(他用英语说出“文艺复兴时期”)那样的建筑师如今已经没有了,世界上也许只有你一个人孤单地走在这条狭窄的路上。”
我们聊到将近下午两点时分才离开餐厅。我看着他佝偻着腰身一只胳膊伸向背后控制身体平衡,一只胳膊拉着小轮车手杖一起去了他的家。我从肩包里取出来之前买好的一块磨刀石,把他家里的两把厨刀磨得锋利闪光。我们喝着白石夫人沏的宇治新茶,又接着原来的话题谈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他的夫人也被吸引加入了我们的谈论中。已经下午四点多了,我实在该回去了。临走之前白石社长送我一本他写的短歌集《牛步彷徨》,是一本纸张印刷和装帧都十分精致的书,一百八十三页。他依旧是庄重的在书上为我签名:“谨呈HH兄 2008年5月 白石”。他有早年文人的好习惯,他认真的悬着笔在扉页上布置字的位置和字体大小,最后才落笔写出来一手好汉字。我双手接了他的书,便施礼转身离去。要推门出去时,他的夫人突然尖声喊住了我:“啊,请你停一下,你从这个门向窗外看——晚霞,那是富士山呢!看到富士山了吗?”
 
再次来到白石社长的家,是2009年10月。我是来取白石社长骨灰的。依照白石社长的嘱咐,他要把一部分骨灰撒进哈尔滨的松花江。二儿子俊君在等着我。刚一见他像看到一个工地上的瓦工,黝黑的面孔粗粗拉拉的。他也五十岁了,再不是三十年前那个潇洒飘逸的青年了。白石夫人脸上和平常一样并没有表现出悲伤,不过苍老了很多。她的脊椎骨明显弯曲,呈现出向一侧凸起的驼背,身材更加矮小。一个包着白色锦缎的罐子放置在小桌子上,旁边是白石社长五十岁的生日照片,他一身深棕色西装英俊有气派,站立着凝望远方。身旁穿着和服的白石夫人满脸笑容坐在椅子上。白石社长的左手拉着夫人的右手,天成地就自然而然的。我在照片前站立了几分钟,低头双手合十。
白石社长去世后,白石夫人独自在这个家里生活了五年,后来一次跌倒摔断了手腕,才终于同意住进老人公寓。那以后我曾到过这幢楼房的入口玄关里站立了很久,看到1009室的邮箱早已经换上了别人的姓名。
 
自从白石社长2009年6月去世,每次来到东京,我都会到墓地来看他。在墓石旁坐上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仔细回想我们曾经共同度过的岁月。在记忆里留下的都是牵动人心的美好东西,这使得记忆倍加珍贵。
我初到日本的时候才三十几岁。那是白石社长偶然从照片上看到了我在哈尔滨设计建造的一座木结构三层楼房,那的确是一座很漂亮的房子。他就满心好意希望能够与我合作。恰好中国刚刚“改革开放”。他的白石公司正忙于福冈国际博览会场上的各种馆场设施的设计施工。希望我能做九个警备亭。我马上设计并把图纸给他们传真过去。没几天他便派大阪营业所的木村昭所长来和我联系,肯定了我的设计并签订了合同。一个月后我做好了九个警备亭,很漂亮。白石公司委托日本的运输公司把一个四十呎大集装箱从日本的横滨港拉到了哈尔滨我的木工厂门外,一切又新鲜又令人振奋。我和工人们把这些木头房子拆分编号,然后仔细的摆放在了集装箱里。第二天一早集装箱运输车就驶离了哈尔滨开往大连港口。那是个蒙昧的年代,我和工人们自豪又兴奋,几天都在谈论这件事。

啊,每逢坐在白石社长的墓石旁回忆起往事的时候,总会出现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发生过的事情不是在我的身上,也不是在白石社长那里,好像什么都发生过,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我明明知道这个墓室的下面,有一个白色陶瓷罐子,这个罐子里面放着白色的碎骨头。那不是白石社长曾经笔挺着认真的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身躯吗?我还是怀疑,是这样吗?毫无疑义这个罐子里盛的骨头,就是曾经在这个世界上,鲜活的生存过的那个老头,那位从高高身材笔挺的腰身直到佝偻着腰背前屈着两腿的白石山厳先生。2018年的5月份下着很大的雨那天我来这里看望过他,撑着伞站立了一个小时。今年,2019年的10月,我临出门的时候还下着雨,我穿着风衣并且带了一把伞。当我走到了墓地的时候,雨停了。不久,天上的云也被风驯服的分成了一排排的小碎片。我仰望着湛蓝的天空,一只手抚摸着冰凉的墓石。我的脑子里总是一个劲想起往事。我的脑子里出现了和白石社长对话,
我听到他问我:“哪天到的东京?”
我回答:“昨天。”
他问:“哈尔滨的事业还好吗?”
我说:“不怎么好,我的想法和我的脑子,不怎么受欢迎。因此我没做什么设计,而且吃了很多的苦头。”
我似乎听见他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并且说:“各有各的难处,不能泄气。”
我用力连续点着头。
他长吁口气说:“啊,要是一起能喝一点,要是一起能喝一点该多好啊。”
我也觉得遗憾。
他说:“可不是吧,真想一起坐一坐,我们真该好好聊一聊。”
我说:“现在我到东京来已经没有什么朋友了,没有朋友了。”
停了一会我似乎听到了他感叹:“可不是吗。”
不过他还是呵呵的笑了几声。

啊,随着心情的波动,会突然闯进脑子里平时想也想不起来的情景。比如无意仰起头望见半边天上的朵朵小云团如整齐漂浮在万里蓝天上雪白的棉花,一下子就想起1988年刚到日本没多久,我应白石社长的邀请去东京他刚刚建好的新房子。我在西永福站下车,走了五分钟就看见院墙内新建造的房子。这是一幢三层北美风格的楼房,式样很别致颜色也很漂亮,我便想起了圣弗兰西斯克阳光下色彩各异的房子。他希望我为大门的横梁上做一个木质的房子名称匾额。两天后我在栎木他老友的工厂里设计并做好了。形状是一棵巨大的树,大树冠下一个戴长尖顶帽的男孩子靠着树身悠闲地吹着一支竖笛。上面雕刻着两个涂上了绿色的凹字“绿馆”,又称“GREEN CLUB”——“绿色俱乐部”。也是老年人的公寓。安装好的那一天,扬起脸看着门梁上我做的这棵“大树”,天空就像现在看到的样子,也是飘散着的如棉朵般的碎云。我们以后常常在“绿色的俱乐部”聚会。每个人拿出3000日元,由管理人原来开过居酒屋的奈良婆婆买回来吃的东西和啤酒。来的十位八位老朋友也会带来各自为聚会特意挑选的酒和水果鲜花。有时会请人来唱歌或者演奏乐器,也有我第一次见面的藤仓先生的友人演唱古老传统的“能剧”。每个月总会有人召集同学聚会或借个什么理由做主题把老朋友聚集在“绿馆”。

最大的房间在地下一层,有钢琴和一张4米长的条形桌子。那个时候可真开心呀。白石社长也会请和他的公司有关联的美国公司的人。这些美国人学着日本人的样子,点着头,躬着腰,看起来有些滑稽。他们的日本语讲得很流畅,又很懂得日本人的规矩并且遵守这些规矩。现在想起来这些真是愉快又特别令人珍惜的回忆。白石社长每天都起的很早,起来后他就收拾我们社员寮后面的小院子。你会听到他拿扫帚扫院子的声音。然后又把扫进塑料撮子里的落叶倒入一个水泥做成的小炉子里,点燃落叶烧着。这个小炉子有一节一米高的铁皮烟筒,顶上还有个铁皮做的伞形小帽子。不管睡得多晚他比我们起的都早。他早晨自己做饭,做的也很简单。偶尔他会在超市买两个大米饭团儿,或者自己煮上半根萝卜放上一点盐。他是一个很讲究干净规整的人,身上总是散发着一种古龙香水的味道。我还想起来,那一次我们两个人去到横滨一家大建设公司谈一个大楼的设计变更。我们到的时间还早,就在街上闲散的走着聊天。忘记了什么由头引起我问他:
“嗯,不介意我问一个很失礼的问题吧?”
他说:“没关系,请问。”
“除了你的夫人之外,还有别的女人吗?”
他马上凿凿有力的回答:“没有,结婚之后确实没有。”
我又问:“有一次我看到一个中年女人,长得非常漂亮非常上等感,手里抱着一捧鲜花到我们的公司来,参加我们的忘年会。当时我认为她是你的夫人,后来才见到你的夫人。”
他快速抢着说:“那可不是,她的丈夫只腰幸雄,是一位很帅很优秀的男人。美军登陆前我们在冲绳是一个连队,他是上士。那个年代我们就很要好。五年前她的丈夫得病去世了,她接替了他丈夫的公司。这么久你一直在心里这样想的吧?1988年你刚刚到公司来的时候我还给你介绍过呢。现在只腰夫人是她丈夫公司的董事长,我们有工作上的合作。你想想吧,只有我们两个人去喝咖啡的事情,一次都没有。”停了一会他又说:“年轻的时候,我大概也交往了三、四个女人,可是那是结婚前的事情。结婚之后,除了我的夫人之外一个女人也没有。”
我故意笑嘻嘻的瞅着他似乎不相信。他的神情却是十分严肃。我相信他的话。他不善于撒谎。我倒是认为只腰夫人才配得上白石社长。他的夫人呢,长得不算怎么漂亮,身材也矮小。年轻的时候也许会漂亮些。战后一个时期她是初中英文教员又兼教数学。可以说他的夫人把自己所有的精力和体力都奉献给了丈夫和家庭。她受了太多的辛苦。特别是在80年代末期,白石社长的父亲八十八岁时得了重病,身体不能活动。两年多时间一直都是夫人照顾着他的父亲直到去世。这个时候在东京的白石社长的事业正是兴盛发展的顶峰时期。白石公司已经有十几家分公司和工厂。他除了在东京忙着,节假日一定要回老家栎木市与家人相聚一天再返回东京。

栎木是一个小城市,安静整洁。人口差不多有两万多。有许多世代相传的老房子木头早就变成了黑色,古色古香的。九十年代初的夏天,白石社长带我们一家人到栎木市参加“夏祭”。那是立夏的日子。尽管天气很热,白石社长也是穿上了有家纹的和服,腰间系着板平的宽带子,手里还拿着一把折扇。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穿着,就像换成另一个人似的好一阵不适应。满街的男人女人差不多都是穿着和服。这就是原模原样的日本式的人群。人们还保有守着传统的偏执。很多年纪已经过了七十岁的人也精神抖擞的掺杂在人群中喊着号子挥着手跳着舞蹈。市街上也许超过了一万多人。在这样的小城市里这是很重要的节日,人们一定都要参与的。不远处传来众多的人“嘿哟嘿哟嘿哟”喊号子声,他们肩扛着雕刻得十分繁复华丽的金箔大花车,其实就是一幢华丽的小房子。里面坐着几个人吹着笛子敲着鼓打着镲。屋顶上有两个中年男人跳跃着,摇动着手里的扇子为下面肩负重任的众人指挥拍子。两侧的大木轮子也都各有几个人操纵着。有几部用桧木雕满了花样再金箔的小花车上供奉着当地的各种职能的神像。随后呢,还有一辆更大的四个木轮子的雕花飞檐屋顶花车。
这部车特别笨重难以驾驭。车的屋顶上也跳跃着两个舞动扇子的男人,看起来很惊险。不过就算是从上面掉下来也不要紧,地下密密麻麻的人都会伸手稳稳接住他。地上的众人肩扛着这部花车的抬杠,大家正把力气驶向一个方向。道路前面还有手执扇子的人吹着哨子指挥着推车的众人。花车的屋子里面坐着几个男男女女,他们衣着锦绣合奏着乐器。反复吹着几首几百年相传下来的曲子。花车与花车的中间地带跟随者舞蹈着的人群,男女老少动作整齐神情投入。我们跟在行走的人群中,我学着前面的人比划着两手。白石社长只是做出小的手势,他不会舞蹈也不善肢体动作。他神情愉快十分专注,一点儿也不好笑。在一个十字路口要转弯的时候出现了大问题,似乎这个大车转不过去了。

因为一些人往前推,还有一些人往后退,推花车的人们混乱无序只顾自己。当时看起来非常紧张,马上就要撞到电线杆子,然后又差点撞在一栋房子的屋檐上。警察在对面路口并不帮忙只是在指指画画的说笑着。可是呢,十几分钟过去却是虚惊一场。后来我想也许是人家有意制造出一些惊险景象让大家尖叫紧张。这样节日会更有趣味,也给明年留下更多一点的回忆。我用提问的表情看白石社长的时候,他证实了我的推测。他说:“夏祭的策划委员会每年都会精心设计每一个细节,选出一个地点仔细研究后才弄出这样惊险的场面。不过也有失手的时候,几年前真的把小学校的运动场围栏撞坏了。倒不严重。”
天黑了,夏祭的游行还在进行,我们一家人跟着白石社长回到了他的家中。白石夫人已经做好了晚饭摆在了楼顶层露台的桌子上,刚刚从冰箱里取出来的啤酒瓶上正在蒙起一层细霜。八点整,响起了第一声发射焰火的炮声。一个火球窜上半空中,突然展开了一个闪烁着紫色光焰的巨大光球,里面跳跃着无数光芒,天地通亮。随后传来一声脆雷般的炸响,接着各种各样的焰火穿入半空,响起来轰隆隆的焰火爆炸声连成一片。枥木市焰火大会的焰火照亮了整个小城。我人生第一次见到这样绚丽多彩变化万千的焰火。我被感动得如同小孩子般兴奋。此时,已经把今天的“夏祭”推到了最高潮。参加扛花车的两个儿子也回来了,他们是还不到三十岁活蹦乱跳的青年。两个人急着喝下一大杯冷啤酒后痛快地吐出口长气,以很快的语速争着讲述节日里的快乐事情,手舞足蹈的激动又兴奋。我想起刚才回来的路上看到街两旁并排着许多小摊床,有卖主自己做的各自拿手的好吃的东西。有各种各样的水果、冰激凌、果汁。很多商店把音响放在了门口播放着现代音乐。气氛亲切又热闹。白石夫人为我们沏茶,不住手脚的忙这忙那。桌子上面放了几种日本式的点心。
然后,我们一家人和白石社长一家人喝着酒吃着东西,白石夫人也喝几盅乌梅酒。在凉台上我们一起看着一个个飞跃到半空中闪着奇光异彩的焰火,真是好久没有这么舒畅了。我们住在白石社长家,睡在二楼的榻榻米上。我倚着窗户静静的望着外面夜景,开着半面的窗子上有很细的纱窗,我听到了庭院里小池塘的流水声只有一个调子,虫子和青蛙的叫声也有传来回响在空中的人们的话语声。闻到了几种好闻的味道混在一起,很陌生又像曾经闻到过。空气仍然很热,漂浮着庭院里树木和苔藓的香味还有不远的路面的柏油味儿。已经是深夜三点钟了。白石社长在一楼的某个房间,两个忙碌了一天的儿子睡在二楼的另一头。隐约传进耳朵里的也许是健树的鼾声。那晚他喝了很多啤酒。天空晴朗布满了星星。并不算凉爽的风透过纱窗吹在了我的胸口和额头,真想写几行诗啊。
   
一阵凉风吹到我的脸上,我发觉自己正注视着黑色墓石上刻着“白石家”三个字,多想还留在刚才的回忆中。我决定明年夏季去一次那座栎木小城参加“夏祭”。去年五月我仅仅为了重温往事到了枥木。白石社长的老家,那幢古色古香的二层楼房已经没有了,水池里游着许多条锦鲤的庭院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两幢现代风格的三层楼,院子里倒是保留了原来的珍贵树木。不知道是谁在住着。你看,能够活生生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时间原来那么短暂。根本不像我年轻的时候不把年华当回事,好像我们的生命无休无止漫无边际。哪有那么回事儿,无意间我已经六十几岁了。大约是从今年的夏天吧,我才开始意识到我是会衰老的,还说不定什么时候也会以什么方式突然或慢慢的死去。
我断定应该在八十五岁以后我想做的事都做完了再离开这个世界。我不再拥有那个无忧无虑对待自己一眼望不到边的生命的年龄了。那是在遥远的从前,那时候还不会考虑死是什么。那个由于年轻而无动于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于是,最近我常常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为什么不抓紧做自己要做的事,不然我的时间就所剩不多了。”这么一想反而增添了内疚和压力。我不想带着遗憾离开这个世界。这一年多来我经常会这样警告自己。偶尔我认为这样逼迫自己也不合适,不该给自己弄出这么多烦恼。有许多好人并不都和我一样有着野心或称作雄心或理想目标。有那么一些好人,他们身上有很少的缺点,他们能知晓和控制自己人性中的弱点,并不伤害别人。白石社长能够和我成为好朋友,应该是归咎于我们各自人性中对于生存美学观点的相同。白石社长这个人也不是完美的人。在我们二十多年间的往来中,我当然看到了他的一些缺点,不过放到今天去评价那真是不值一提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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