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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弗兰格里的神话海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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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胡泓
2020-05-02
《弗兰格里的神话海湾》(上)

 我和身材高高有些瘦的漂亮翻译维加,在一家裸砖室内墙壁的古老风格餐厅吃过了简单的午餐,就急着钻进她的小旅行轿车里准备启程去弗兰格里了。早上她送她的外公去住院,耽误了我们昨天下午约好的今早8点出发。她开车技术娴熟,车子让她控制得如同指使自己的身体一样自如。令我不安的是她开车时总是看手机,发消息、接电话、选择音乐。插进车子音响的那条数据线有断接,传出的乐曲老是断断续续。她就一只手扶着方向盘,一只手鼓捣着插头。上了高速路,她轻松自在把腕子搭在方向盘上。随着歌词小声唱,平伸开手掌合着歌曲做着感情表达的手势,摇着头,扭着肩。她年轻,24岁,刚刚取得植物学硕士。正是由于这些,一切都变得容易谅解甚至可爱了。我几次想提醒她要集中精力驾驶,但都忍了回去。一次从右边快速道口朝着我们冲来一辆橘红色的巨大油罐车,我紧张地指了一下。她立刻带着一小点儿不屑回应我:“我看到了,早看到了。你不要担心,没有问题。”于是,我记住了,决定不再提醒她。任她玩儿去吧,我说什么也没有用。

巨大又漫长的橘红色油罐车和我们靠的很近并行,维加歪下头看过去一眼,嘴角浮出微笑。开车是绝对有默契定规的。俄罗斯也有它的默契定规,只要上了路,大家都清楚对方的自信程度。之间像存在着一条无形的安全隔离带,表面有些惊险。当然意料之外的事也不少发生。
 
“这个歌曲我很喜欢。”她收小音量跟着唱着,把两只腕子搭在方向盘上缘,随着节奏像雨刷器那样左右摆动两只手掌,身体随之扭动,头也摇晃着。她唱歌很好听,就像是在公园里漫不经心地走路,并不是以100公里时速开车。我一直想提醒她驾驶员不应该让别的乘员对安全担惊受怕。就是这句话,直到最后她把我以同样危险的方式送到符拉迪沃斯托克机场也没说出口。后来我竟然睡了一个小时。醒来时到了纳霍德卡,离弗兰格里不远了。维加停下车,在一个草草涂着蓝色油漆的小卖店里买出了两瓶水,拧开一瓶递给我。刚才一气行驶了3个小时,我的腿酸疼,老毛病颈椎也疼起来。而维加却是青春活力、蹦蹦跳跳地走路,上车前双手按膝压了几下腿。她的皮肤晒成了漂亮的浅棕色,穿着牛仔短裤。坐在旁边,我可不想去溜看她的腿和深凹的乳沟。我们平静相处,这样很好。我来到符拉迪沃斯托克是为了我的写作计划做些事先的调查和采访。为什么要去弗兰戈里小镇,那是要见一位老朋友。她做为俄罗斯滨海地区冬泳队的队长,从1996年起每年一月初,带五、六名队员来哈尔滨参加一个月的冬泳活动。我们是在1998年认识的。队员里有时候有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和少年,也有四十多岁的男人或女人。还有她的妈妈妮娜。妈妈妮娜2011年去世了,92岁。队长名叫达西亚。今年72岁了。两天前维加帮我用几种方法联系她,都没有回音。我只有她十年前的名片,有座机电话和传真号码。这早已经被智能手机代替了,没人用了。还没联系到达西亚,我决定直接去这个小镇,一定会找到她。以前她说,如果去符拉迪沃斯托克一定给她打电话,她会开车接我去她家乡弗兰格里,看那一片静静的美丽的“神话海湾”。几百年来,坐落在海岸起伏山丘上的弗兰格里小镇一直传说着这个神话故事:一年夏天的夜里,有三只白色海豚爬到岸上,在明亮的月光下变成美丽的姑娘。她们唱着这里的人们从未听过的美妙歌曲。镇上的青年手风琴手廖瓦顺着歌声来到海边,听到的歌儿他都记住了。跑回家去背来手风琴拉起来给姑娘们伴奏。她们快乐的唱了一夜直到东方的岛屿后面现出了一条亮光。镇上的人知道这件事时,是渔夫什巴金看到那架手风琴拉开长长的风箱,翻滚着被浪推上沙滩又拖回海里再推上来。廖瓦从此再没回来。

“这是弗兰格里的神话故事,不是真的。”  
给我们讲完了,达西亚瞪着眼睛认真的一再说明。
就是为了这几个原因,再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来见她。哦,还有,我想走进俄罗斯人的家里坐一坐,喝着从大茶炊的笼头里注进茶杯里的红茶,吃一片黑面包,抹上一层家制的果酱,还有腌制的酸黄瓜、酸柿子、腌青鱼或腌生肥猪肉,加上味道像浓酸奶的西米丹,也可能会一仰脖子倒进嗓子里一小杯沃特卡酒。我打算真切如实地体会现在普通俄罗斯人的家庭生活,比较一下存在我脑子里久远的记忆和俄国小说家们描写的区别和相同之处。
我们到了弗兰格里。找到了十年前名片上的地址。一个在楼下溜狗的四十几岁眉毛浓厚的男人,站在树荫下仔细的和维加说明着。


我们按照此人的指点开车离开了这幢五层楼,找到了慢坡下达西亚的儿子媳妇开的装饰材料商店。在一幢楼角有几步梯阶连着平台,紧靠着平台有一棵粗大的柞树遮蔽着阳光。上了平台推门进去,屋子不算大也很整洁,也许有30平方米。摆了些各种面材的样板。讲明了来意后,她的儿媳妇把电话号码写给了维加。她既没让我们远道而来的客人坐下也没给我们弄水喝。维加给达西亚的电话很快就打通了。维加告诉我:达西亚不会马上来,要等一会。我们很渴,向儿媳妇索要了水,她说只有热水。我想热水也可以,加上一点茶,这可不错。可她没有挪动靠着样品架子的肩膀。维加在耳边告诉我到小卖店买瓶装凉水吧。我们转身要走出去的时候,儿媳妇的电话响了,我听到她说“妈妈,我这里没有钱”。我想达西亚正在和儿媳妇交代什么事。十几分钟后我们从小卖店往回走的时候,远远就看见了敦实体厚的达西亚,穿着过长的红色运动衣站在平台上的树荫下。她开始并没有显出多热情,面容好像有些为难。她充满好奇和不解的看着我,露出两颗金色闪光的门牙。我上了台阶走近她,她的头发全白了,个子不高,应该在155厘米。她正在等待解开我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的不解事实。她换了新的表情,像含了一大口水那样闭紧嘴笑着看我,眼睛放出热情的光芒。她用中国话喊着“你好!喂呀呀,你好!”立刻又高声重复一遍。下边的一只小狗也跟着叫起来。
“你好,达西亚。我来看你。”维加翻译给她。
“为什么?这么远从哈尔滨来来看我?”维加翻译给我。

我向她说明我是去符拉迪沃斯托克作我的下一本书的调查和采访,顺便来看她。“很多年前你说如果我来符拉迪沃斯托克,一定来弗兰格里,还去看‘神话海湾’。”我又补充了刚刚想起来的这个久远的邀请。
她背腰靠在平台的护栏上,茂密的枝叶在她的头上方轻轻摇动。我们聊了起来,她讲述原来冬泳队员欧丽亚已经长大了去了弗拉迪欧斯托克工作,小伙子迪马也去了莫斯科那边,还有,总之年轻人都离开这里了。她一边呵呵的笑着,对我的到来仍然是不可思议。摇着头重复着:“喂呀呀,喂呀呀!”她拿出了一个很旧的手机,按了几次也没开机。手机里大声说着中国的语音提示。她告诉我们手机是哈尔滨朋友给她的。她要找嘎丽娅。嘎丽娅是她们去哈尔滨的冬泳队成员,五十多岁。那次请她们六个人吃饭我见过她,是个当过兵的女人,带着一台无价之宝般的徕卡3A磨得露出铜的老相机。电话没有打出去。达西亚的儿子从装饰材料商店里走出来,和母亲笑呵呵的说了几句话,并没和我们打招呼,就下了楼梯。在拐角解开那只拴着的小狗,朝自己的面包车走去。他的妻子也出来了,锁上门。我们还要站在这儿聊天吗?没有咖啡店可以坐一坐吗?我这么想。这是个坐落在缓缓起伏的矮山上的小镇,分散着十几幢五层楼房。有小卖店,有手机电脑商店,有医院,一定还有小剧场。我看到儿媳妇也坐进车里。儿子的车开走了,喷出黑色的浓烟。达西亚说我们去嘎丽娅家找她吧,就一起朝维加的车走去。沿着海边只能两辆车通过的柏油路开了十几分钟,在左边的一个沙石路口绕了进去,继续向里面开。不远是几幢老旧的五层楼。车在一幢灰色砖楼前的小路上停下了,路边是两排高大的榆树椴树柞树和茂密的洋甘草花。四周很干净,没有任何垃圾。达西亚走过去按下锈迹斑斑的铁门上的分户门铃。我注意到头顶上的凉台护栏都生了锈。临海是容易生锈的。有一个凉台上挂着几件洗好的衣服被太阳晒和海风吹得干硬,好像挂了几天了。 但是,一阵孩子们的吵嚷嬉闹声宣告着世界上一切都在生机勃勃的进行着,无须旁人担忧。有六个大大小小的男孩子女孩子由右边的一幢楼角处欢叫着跑了过来,小学校放假了。那幢楼在一个坡上面,坡地上长满鲜绿的青草开着茂密的黄色的小花。一个浅棕色头发约莫十岁个子最高的男孩子是他们的指挥官。他们跑过我的身边,朝我看了看继续着他们的游戏。我向一个刚跑过去年龄小的男孩问好,他站住了。怯生生走过来用一双灰色明澈的眼睛向上望着我回答“你好”,然后畏惧地低下头从我面前转过去,接着快步跑进了他们的队伍。然而,他兜了一个小弯子,又跑回对面一棵大树下,抓住从伸出去的树干上吊下来的一根粗麻绳,荡来荡去,并且好奇的偷着看我这个罕见的中国人。我想,那根结实的麻绳也许就是他爸爸拴上去的。像是船上的缆绳,他的爸爸会是个海员吧。达西亚从楼里走了出来,告诉我们嘎丽亚出去了,只有她的妈妈在家。她站在原地有些犯愁了,这看看那看看没有了注意。想了一会儿,我们就进了车子里。她和翻译快速地讲着俄语。维加告诉我,达西亚要带我们看一看有名的“东方港”,再看看那个美丽的“神话海湾”。过了一会维加又庄重地大声告诉我,“她说,你们来了我要请你们吃饭。”维加的脖子像弹簧一样快乐的摆动几下。

车子开了二十几分钟,按照达西亚指的路,停在了海岸上。远远的海港呈现在眼前。那里停靠着的几艘大货轮,密密层层像鹤颈似的吊车高高的仰着脖子。对面的丘陵上空停留着一大朵一大朵软软绵绵的白云,直延续到我们的头上方。
“东方港!东方港!”达西亚用中国话喊起来,像孩子一样高兴。
我问:“神话海湾在这里吗?”达西亚回答着我,翻译维加没留意也就没翻译给我。我会意那个美丽的海湾不在这儿。
我拍了照片,我们去“神话海湾”。
车子沿着海滨的路行驶了二十分钟,远远停在了一幢涂着白油漆的平房侧面。在我下车前,维加又翻译给我:达西亚说你要脱下鞋子和袜子在下面的海水里站一会儿。我拒绝了,因为要弄净脚上的细沙子很麻烦。达西亚说:她每天在这个海湾里游泳五公里。    
我们走下了几米高的坡岸,站在了海水边缘的沙滩上。
我问:“三个海豚姑娘是到了这里吗?”
达西亚边笑边说:“嗯嗯,我想她们应该在这里,这里的砂子像黄砂糖一样软。”她平展双臂向下按着手掌。
“是在这里发现了手风琴吗?”我指着那边一片宽敞的细沙滩,浪头正涌上来。她们两人正在说话。

有几个人在游泳。一个形体优美棕色皮肤的女人正和她几岁大的小儿子嘻戏着,显露着清晰的腹肌和肌肉健美的大腿。实在像古典的雕像。远处一个男人躺着,脸上盖着蓝色的毛巾。再远一点,三个男孩子喊叫着从沙滩跑进水里,用力滑动胳膊游向海里。阳光真好,原来那些柔软的云团变得又薄又小又分散。海面上没有任何船只。风很凉爽,一阵一阵拂来拂去很有礼貌很小心似的。我呼吸着海面上怡人的空气,看着身体优美的女人和孩子,听见了远处传来的中学生们清亮快乐的嬉闹声。断崖的沙土岸上,遍布着粉色的秋英花在和煦的风中摇动,一只鸟从天上掠过,叫了几声。没有成群结队的海鸥。我拍了许多照片,那个体型优美的女人看到了我在拍她,就伸开胳膊,变化着身体优美的姿势。我向她点头施礼,并且用俄语致谢。可爱的儿子站在水里拍打着水花看着我有点好奇又莫名其妙。

我们攀上了断土崖岸。我们朝开始看到的那幢低矮的白色平房走去。在它的外面有草草架起的棚架,没有白布棚顶。我说,还是进屋子里吃饭吧,外面的海浪声大,聊起天来很费嗓子。刚进屋里觉得暗,我们三个人选坐在靠窗户的卡位。服务员正在擦洗杯子,好像晚上有预订的客人。达西亚一直又说又笑。也不管别人听不听,只管唠叨着她的话题。
达西亚跟年轻的女服务员认识,进门后我听到她像套近乎似的问候,可服务员却显得平淡没说什么。翻译没在意这个细节。从我们坐的位置可以看到“神话海湾”。达西亚说她刚刚吃过不能再吃了。我说喝瓶冷啤酒吧,她呵呵的笑着摇着满是白发的头,举平手掌在喉结上碰了两下。这些都不可以勉强。我和维加点的都一样,一小钵子羊肉汤,两人一份西红柿黄瓜沙拉,一张阿美尼亚烤饼,我要了一瓶冷啤酒。我们两个人吃着,我坐在她们对面,听着达西亚自言自语式的愉快的不问自述。她说她将在八月份去中国大连参加一个5公里游泳邀请赛。她想念她的妈妈妮娜,她六年前去世了,92岁。这句话她已经说过几遍。她的表情愉快,开朗乐观,很健谈。谈的内容积极向上。她说本来该请我们去她的家坐坐,可是屋子没收拾太乱了,不好意思让我看到。她说冬天这里很冷,海风有时吹起来两个月都不停歇。暖气管有时会爆裂,屋子里冻了一地的冰。要是冬天不出什么问题就好过的多了。对了,“东方港”快建设好了,那时会有很大的货轮开来。“东方港”和大连港韩国日本都要通航,是远东最大的货物码头。弗兰格里,弗兰格里,我喜欢这里。对,对。我出生在弗兰格里,上小学中学,又去纳霍德卡上高中在符拉迪沃斯托克读美术学院。姑娘的时候就想做画家。结果这种事那种事发生了各种变化出现了许多难题,我还是回来了。在弗兰格里的中学做了一名图画老师,那时候这里还有中学。和一个喜欢的男人结了婚,有了三个儿子。有一天早上,我们的家庭中没有任何迹象就突然发生地震,他告诉我他要一个人去克拉斯诺亚尔斯克,接着背上背包就走了,离开了我。我自己生活一直到退休到现在。她自言自语地说着:我的生活和大家一样不怎么好也不怎么坏,还行。你快看,她伸出弯曲变形的手指指着窗外:喂呀呀喂呀呀!有件大事你往那边看,那有六艘白色的帆船。两天后要在这里举办帆船比赛。韩国和日本也来。我的小儿子年轻时帆船驾驶得很好,每年参加比赛。

我边吃着边听她不间断的谈话。翻译维加总是利用间隙赶紧吃进几口东西,并且还没全咽下去就开始发声。她用手遮着嘴,咀嚼着把中国话说给我听,我常常听不清楚。不过,达西亚没注意到这点,她一直认为她所讲出来的一切我都听得懂。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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