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翻译
<点 火>
[日] 小川未明 吴鸿春 译
那个男人是来村里卖煤油的,个子不高,乱蓬蓬的黑发白白的脸。他在扁担的两头各勾上一个煤油罐,挑着它上村里来。
男人很勤劳,风雨无阻,每天都会在刚过了正午的同一时刻来到村子,挑着担子挨家挨户地问“今天要不要煤油?”
那男人好像只晓得一门心思做买卖。也许他有明确的目标,比如攒够了钱把他的小店搞得气派一些;或者心里描画着存到了多少钱就能过好日子了的美梦;又或者在考虑着如何度过眼前的难关。
他寡言少语,光看他的脸无法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不过,人这种东西,要是没有目标是不会对这么个小本生意兢兢业业的。
他已经有了年轻的老婆,好像还有年迈的母亲,只靠一个小店卖煤油,大概也过不了日子。
不过,这村子里住着的是更穷的一群人。若干低矮黑暗的小房子,一些男人和女人,有的在劈竹扦子、削牙签,有的在糊信封。其他人则整天在田野里劳作。
他们甚至吝惜停下手来回人问话的时间,所以只是把脸转向门外,说:
“今天还有呢。”用这样的话打发了卖油的。
“那,下次还请您关照。”
卖油的男人离开了门口,往邻家走去。
此后,家里人一面忙着手里的活儿,一面这样聊起来:
“上门来卖的和去店里买的,差得太多了。上门来卖,一合①就只量给你一合,上门去买,给你的就多多了。以后夜越来越长,开夜车耗油,多给一点总是好的,等到了傍晚再去买吧。”母亲这样说。
“真的,只给你一合,有时看上去还不到一合。买送上门的,只能到油壶七成的位置,上店里去买,能到壶口呢。”女儿这样搭腔。
这些人有了什么事儿才会互相搭话,要不然就是一家人也难得说上一句,都只各自默默地低着头盯着手里的活儿,而头脑中恐怕却是女儿沉浸在种种的幻想里,母亲则在想着别的什么……
这时,在邻居家的屋檐下,男人放下了肩上的担子,四十岁上下的主妇手里提着个脏兮兮的锡铁皮油罐走了出来。
窗格子上挂着些大约十个一串的红辣椒,那里是晒东西的好地方。女人的皮肤松弛而苍白,好像还有些浮肿,特别是小腹明显突出。
男人把他煤油罐的盖子打开了。蓝色的发出强烈香味的液体尚有一半,在罐中晃荡着。有个半合的升子和舀煤油的勺子。男人把勺子伸进蓝蓝地漾着的液体里的瞬间,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伸过头来朝罐里望去,嗅着那强烈的香气。
“一边儿玩去吧。”男人讨厌地说。男孩往后退了一步,然后细眯了眼,抬头看了看飘着浮云的秋空。
“煤油又涨价了呢!”主妇说。
“是,又涨了些。”男人一边回答,一边把装平了口的半合升子油倒进了漏斗。他还需要倒一升子,就把勺子再伸向油罐。
“煤油这么贵,夜里只有不干活早点睡了。”主妇咕噜了一句。
她话里的意思,听得出是说涨到这么贵,卖油的可赚大了。
“批发店把价格涨上去了,我这样做零卖的赚不到什么钱。”
寡言的男人辩解似的这么说了一句。
主妇想,我这么一说,最后会不会多给个半勺呢,她睁大了眼睛盯着看。男人的手法可以说相当高超,既不多也不少,把升子装得平平的往漏斗里倒去,没有多给一点。
女人似乎更在意男人早早拔出了的漏斗——上面还沾有发出蓝彩的美丽的油滴,就那么被放进了升子,她觉得有点亏。
“多谢关照。”男人说,起身离开了她家门口。
“不该买送上门的,还是上店里去买合算。”主妇嘟囔着走进了屋子。
窗格子上似乎有火在燃烧,太阳照耀在红辣椒上。
刚才的那个男孩追在卖油的后面。
“我真喜欢煤油的味儿!”
那孩子见到他的小伙伴,这么说。
“我这儿有柿子,给你一个吧。”
小伙伴从怀里拿出个柿子递给了那男孩。两个孩子手里拿着黄色的柿子,在干燥的路上高兴地玩耍起来。
在那时,卖油的穿过田间走到远处去了。
快到黄昏时分,这个戴着斗笠,穿着草鞋,打着绑腿的劳苦人,已经兜遍了村子要回小镇了。他来到神社旁,在那里放下了担子歇会儿脚。神社院内的树叶都已染上了黄色。
“天冷了,今年说什么也要做条被子了。”
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打量着周围沉寂的秋景自言自语。
不一会他回到了家里,开始给黄昏才来店里的人打煤油。
“挑着担子上门卖的时候不能多给,不过对上店里来的人,还是要稍微多给一些的。”
这是他心里的规矩。哪怕只多一点点也会高兴的这一带的穷人,特地为买油到他店里来了。其中有老人,也有年轻女人。有些到黄昏也舍不得放下手里的活儿,仅仅多做一会也好的人,还会派了孩子来。
这样的晚上,城里消耗几百万烛光的明亮的夜景,对于这片土地上的人,你就是告诉他们,他们也不能理解。
男人看见一个身上有点脏的孩子进了店,他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可他没能想起就是白天那看他油罐的孩子。
那孩子买了一合的煤油,把铜钱放在了边上摞起来的空箱子上,小小的身子从店里消失了。
男人在昏暗了的光线里把箱子上的那枚铜钱拿在手上,仔细一看:
“什么,这不是个五厘的钱嘛!想骗我五厘……”他恨恨地嚷起来,脸色都变了。
“已经多打给你了,还要骗我。我卖一合才赚多少?”
意外地这个寡默老实的男人一下变得可畏可怖,他立刻奔出门去。
“肯定是那个穷村的孩子!”
他气势汹汹地朝着村子奔去。当他看见小孩提着油坛子,两只穿着草鞋的脚从已经嫌短的和服下露出来,走在路上的背影,叫嚷起来:
“喂,小鬼,等等!”几乎就在他大声嚷嚷的同时,他的手已经抓住了小孩的后领。
要是村子里有个什么人,看到这个平时话也不怎么说的男人竟然如此凶暴,肯定会大吃一惊。
“想骗我五厘钱,什么东西!”
“再拿五厘来,要不就把那坛子给我!”
男孩只是睁大了黑黑的眼睛看着他,满脸通红,身子直抖着说不出话。
“拿来,坛子给我!”男人把坛子从孩子手里夺过来时绳子断了,坛子掉在地上,煤油从横躺过来的坛子口泛着云母般的光彩汩汩流了出来。
“像你这样的小坏蛋,长大了就是贼!”
男人回头望着用小手擦着眼睛哭出声来的男孩,骂骂咧咧地向小镇走去。
神社院内银杏树的黄叶飘飘而下,像是被暗下来的地面吸引着似的。
男孩一直在哭着,却忽然停住了,然后他把倒在脚边的坛子捡起来,一溜烟儿奔向村子。
“骂我是小偷,哼!”他边跑边叫。
小镇里点上灯火时,一个寒碜的老太婆站在煤油店的门口:
“刚才有个孩子差了五厘钱,你骂他是贼,哭着回来了。那是我眼睛不好,给他钱时弄错了。谁都会有弄错了的时候吧……”
老太婆眨巴着眼睛这么对店老板说。
“不是的,差了五厘,我追出去跟他说,他却说放在那里的是个十厘的钱。我只是说了句‘说谎是做贼的开始’罢了。”平日很少开口的男人脸也不红地回答。
翌日黄昏,男人正在给客人打煤油,意外地听到面前有擦火柴的声音,就在他心惊肉颤的一刹那,响起了巨大的爆炸声,火焰包围了他。
男孩犯了一个无法理解的罪,这个传说直到现在还流传在小镇上。
注①合,日本传统度量衡名称。十合等于一升,与我国相同。下文的“半合升子”即指容量为半合的容器。
作者简介:小川未明(1882——1961),出生于新潟县,本名小川健作,东京专门学校(早稻田大学前身)哲学科毕业。他主要致力于儿童文学创作,被称作“日本儿童文学之父”。有《小川未明童话全集》十六卷、《小川未明小说全集》六卷,均由讲谈社出版。
已载《世界文学》2019年第6期
摄影 怡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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