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翻译    《酒 吧 怪 影》
                                                                                                   
[日]阿刀田高  作      吴鸿春  译
 
   
银白色的月亮悬挂在冬天寒冷的夜空，两个人的影子映在冻得发白的路面上，清晰得不像是在夜里。
 
“好像就是在这附近啊。”
 
老富的身体踉跄着，困惑地歪着脑袋。
 
“有家酒吧很便宜——就再喝一家！”我是在他强烈劝诱下才勉强跟他来的，可根本看不到像他说的那样的酒吧。
 
“关张了吧？”
 
“可能走过头了。”
 
我们都已经有了相当的醉意，时间已近深夜，明天还要上班，应该到此为止，各回各家了。
 
“走吧，回去吧！”
 
我们翻起大衣领子，正向出租车车站走去的时候，突然，左边楼房的门打开了，看见了一张女人的脸，并且双方打了个照面儿。
 
——美人儿。
 
心里不禁一动。女人浅浅地笑着，不能说年轻了，该有三十四五岁了吧，随意地绾着一个垂髻，眼睛大大的。
 
“晚上好！”
 
老富毫不迟疑地向她打了个招呼。
 
“晚上好，可真冷呢！”
 
“您怎么会出来呢？”
 
“一个客人也没有，我想会不会有谁从这儿路过……”
 
“嗯……那我们就只喝一杯。”
 
“请进！”
 
我们跟在女人后面。
 
酒吧好像开在地下，感觉是在下地窖。
 
“这就是要找的那家酒吧吗？”
 
沿着楼梯往下走的时候，我小声地问老富。
 
老富摇了摇头。可不是嘛，跟他说的那家酒吧样子不像啊。
 
“没问题？”
 
我这么问，是因为俩人身上的钱差不多掏空了，兜里最多也就剩下个回家的车钱，所以刚才想找家熟悉的店。
 
“没问题，没问题……”
 
老富并不是个酒德高尚的人。
 
——如果是家高消费的酒吧，怎么办呢？
 
一个不良的预感涌上了我的心头。
 
回想一下的话，刚才在那女人推开门之前，我们并没有觉得道路左边会有家酒吧。左边的建筑物群黝黯而静谧，连个标示酒吧的门灯也没有。楼梯又是如此地昏暗，这儿会不会是地下车库呢？
 
“这边，请！”
 
女人推开了一扇重重的木门。
 
是家不到二十平米的小酒吧。红黑相间的色调，有三张木制的桌子，围着桌子各放着几把椅子，给人一种像是舞台道具的感觉，没有其他的客人。
 
“唔，这家酒吧不错！”
 
老富似乎立刻就喜欢上了这家店，这别无他故，就因为那女的是个美人儿。不过，您别说，这酒吧的设计还真是不错……
 
“二位用点什么呢？”
 
“您是妈妈桑？”
 
“是啊！”
 
“来杯冰镇威士忌吧……”
 
“好的。”
 
女人退到了门帘的后面，里面可能是厨房。
 
“这家店不会便宜。”
 
“什么，很一般的小酒吧罢了。”老富拍拍木制椅子说。
 
不，不，老富是老眼光，他以为放着柔软沙发的才是高级酒吧。我是因为以前在家具商场打过三年工，所以才明白些的。这家酒吧的家具，乍一看，是些不值钱的低档货，可要是仔细端详一番，就会知道其实都经过精心挑选，风格高雅而统一。再说，就看那妈妈桑，也丝毫不像个等闲之辈。
 
“二位久等了！”
 
毫无悬念，和冰块一起端上来的是特制苏格兰威士忌，这样的上等好酒，已经记不起是哪年喝过的了。
 
“真是家好酒吧啊！”
 
“承蒙夸奖！”
 
妈妈桑的脸上浮现出自信的微笑，老富的表情则稍稍有些不自在，大口地呷着那冰水兑的威士忌。
 
“有点像是在地下仓库的感觉。”
 
“一点没错，正是这样。我觉得这样的感觉很有趣……”
 
“不过，设计得还真不错呢！”
 
低光度的照明，从天花板上垂下长长的电线，电线的末端连着圆锥型的黑色灯罩。灯罩里面涂成了大红，淡淡的光芒照射在桌子上。
 
“这个灯罩用的是集鱼灯的灯罩呢。”
 
妈妈桑随着我的视线说明着。酒吧的角落里放着些浮标之类的东西，似乎是以海景作为装饰的主题。
 
——即使知道了这些，还是不明白妈妈桑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年龄或许比刚才在门口估计的还要稍大一些，深灰色的晚礼服，肤色洁白，戴着一串珍珠项链。
 
——以海景作为装饰主题，珍珠项链自然是题中应有之义了。
 
我这样想着，不由得更注意地观察了一下，果然戒指和耳环上都镶着大颗的珍珠。
 
“卡拉OK，有没有？”
 
老富大煞风景地叫着，他真是什么都不懂啊，这儿不是那种档次的酒吧。这儿所有的一切，都经过缜密的思考，精心的安排，哪怕一只烟灰缸，都肯定是妈妈桑以自己的趣味挑选过的。
 
“真抱歉，我想让客人们能处在安静的气氛中……”
 
“嘿嘿，这儿确实是不错，以后有空也会来坐坐……”
 
老富那不很礼貌的眼神紧盯着妈妈桑。
 
“期待您的光临。”
 
妈妈桑一面给老富兑着威士忌，一面脸和膝盖朝着我说：
 
“其实，开酒吧我是个新手，不过我对室内装饰倒是非常有兴趣，花了很大的工夫——我想开的就是现在这样的店。”
 
“唔，唔……”
 
“您注意到了吗？”
 
“注意到什么？”
 
正这么说着的时候，门开了，进来了四五个客人。
 
“欢迎光临！”
 
妈妈桑站起来，迎了上去。
 
店里一下子热闹了起来。老富用似乎有些疑惑的眼光打量着那几个新来的客人。
 
“真没问题吗，买单……”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
 
“你没什么钱了吧，我也就剩两千日圆了。”
 
“钱嘛，总会有办法的。”
 
老富把酒喝干了，居然自己动手调制第三杯冰水威士忌。
 
我再次扫视了整个店堂。刚才妈妈桑说了句“您注意到了吗？”……那是什么意思呢，听上去好像是说店里某个地方设置了什么巧妙的机关……
 
墙上的钟是有着精巧报时装置的老式挂钟。灰色的墙上朦胧地映着客人们的影子，有人胳膊肘撑在桌子上，手托着下巴，有人正仰头喝酒……
 
——欸，不对呀！
 
我正感到惊讶的时候，妈妈桑回到了桌子旁。
 
“您注意到了吗？”
 
她问了一个和刚才相同的问题。
 
“真让人吃惊啊！”
 
这确实是非常有趣的装饰。地下仓库改装的酒吧，低光度的照明，灰色的墙上朦胧地映着正在谈笑的醉客的影子……然而，那却不是真正的影子，因为现在这里并没有人手托着下巴，仰头喝酒的客人的影子也不应该是落在那儿，可是这些确实全都映在了墙上……
 
“有点儿意思吧！”
 
“很有神秘感，妈妈桑的创意？”
 
“是啊！”
 
“不要紧吗？”
 
“没事儿，那些影子守护着我呢。”
 
那边的客人在招呼妈妈桑，她又起身而去。
 
“该回去了！”
 
看到妈妈桑只顾着跟我说话，老富似乎有些不乐意了。
 
“是啊，差不多了，回去吧！”
 
“妈妈桑，买单！”
 
“对不起，马上就来！”
 
我一看账单，心里咯噔一下，果不其然，开出了一个不低的数字。
 
老富却一脸波澜不惊的神情：
 
“今晚没带那么多钱呐。”
 
“噢，是吗，那您下次来的时候一起付吧。”
 
妈妈桑大大方方地说。这么开店，不开黄了才怪呢。
 
“我留张名片在这儿吧。”
 
老富从口袋里取出了名片夹，拈出了一张。
 
“噢，您是山本先生？”
 
“嗯”，老富点着头。
 
——不对吧，老富！
 
递过去的并不是老富的名片。老富耍了个手腕，给了张不知谁的名片，想溜之大吉。
 
“一定会来的，今晚谢谢招待。”
 
老富向我使了个眼色，抓住我的手腕。
 
“谢谢二位了。”
 
妈妈桑一点不谙世情，简直是天真烂漫。
 
“只凭一张名片就相信了，不怕白喝赖账的吗？”
 
老富不动声色，语气平静地问道。
 
“不会的，一定会再来的。没这点儿自信，这样的店还开得下去吗？二位走好！”
 
木门在背后关上了。
 
“哼，大美人，自以为魅力无边哪……”
 
老富恶狠狠地挖苦了一句。
 
“不过……我们也太过分了。是谁的名片？”
 
“管他是谁的，让她收不到钱就行了。不知道天高地厚，让她吃点苦头也好……”
 
我们俩怀着各自的想法，并排走着。
 
银白色的月亮到了深夜更增加了它的清辉，把沥青路面照得明晃晃的。
 
“啊！坏了！”
 
突然，老富惊叫起来。
 
“那婆娘留下了酒钱的抵押品！”
 
“手表？”
 
“不是！”
 
老富努起下巴，示意我看着路面。月华如水的路面上，只有我一个人的影子，却没有老富的人影。他的影子应该也留在了那家酒吧的墙壁上了。
 
 
作者简介
阿刀田高1935年出生于东京，毕业于早稻田大学法文系。他尤擅长于短篇，所创作的短篇与超短篇作品已超八百篇；继星新一之后，长期担任”超短篇小说竞赛”的评选人。一九七九年获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直木奖，一九九五年获吉川英治文学奖。

本稿源于《世界文学》


黄山莲花峰   张弛 画